屋漏偏逢連夜雨。
我翹著腳在公車亭候車時就這麼想著,肩上背上的傷一扯就疼的慌,可是這陣子週年慶,再怎麼樣也不是休假的時候。
只要還能動就先撐著,撐完再請一波病假休息。
暗暗在心裡打了算盤,從皮夾裡翻出好久沒用的悠遊卡,有點久違的搭上了公車。
……從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搭過公車了,現在的車型都換了一輪,有冷氣充電插口還有稍微舒適一點的座椅,我有點新奇的環視一圈,又覺得自己像個觀光客似的低下頭來,尋了個空位坐下了。
公車一開動熟悉的感覺就回來了,具體而微的感受到路面的顛簸以及搖晃,斜射的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一下又回到了那段天天搶搭公車的歲月。
雖然現在已經一晃別了好幾年,卻還是有點恍惚的感覺。
昨日。
我有點無聊側了頭靠著窗戶,盯著窗旁的車窗擊破器發愣,塑膠手把被陽光照得有點透著紅,微妙的像是遊戲裡的升級道具。
而我已經不再是主角的年紀。
多虧了我脆弱的半耳規管,小時候特別容易暈車,十幾二十分鐘的車程都得死死把腦袋固定在車窗跟座椅間努力捱過去。
但是高中離家遠,沒有宿舍校車又不多,我入學時也不知道,沒辦法就只能搭公車通勤,一咬牙過了三年,第一週時吐得天昏地暗,後來不知不覺也不會暈了,在車上玩手機都沒有問題。
人沒有什麼不能習慣的,當你不再能被輕易傷害後,那就叫做成熟。
突然一陣急煞,我捂著撞上窗框的額頭嘶了聲,千百句髒話化成了一句靠,心情頓時不明媚了起來。
忍忍吧,忍忍吧,新車下週就來了,我再怎麼坐公車也就這幾天了。
前方一陣吵鬧,好像是有人因為剛剛的煞車摔了,一頭撞上了零錢箱。
真是運氣不好。
我抬眼時那人正爬起來,把自己纏在一起的紅色耳機線往包裡塞,臉長得很眼熟,他好像也認出了我,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臉頰上落了一個酒窩。
從員工出入口出來後左轉,右邊巷子第二個轉角,往裡數第三間是附近小有名氣的便當店。
他是那裡的櫃檯。
「早安。」
我反射性的對他問好,他笑開來,臉頰上的酒窩深了些,看著有點稚嫩。
他坐到了我旁邊,側著頭輕輕地開口:「早安,你搭公車上班?」
「沒有,我昨天不是打電話取消預訂,因為我出了車禍,機車修理費比買新的貴所以買了,但是車還沒有來。」
「保重,怎麼沒有休息啊?」
「傷不嚴重啦,我運氣比較好沒什麼大礙就是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笑聊著,很快就到站了,兩個人急急忙忙的衝下車,我還差點忘記刷卡。
他靠著公車站牌笑得很開心,直到我把卡收回皮夾裡都沒停,我感覺有點窘迫,耳朵都發燙著。
「你很久沒搭公車了對吧?」
他笑笑的望著我,瞇起的弧度讓人很舒服。
「啊……因為騎機車比較方便吧?你都搭公車上班嗎?」
「可是搭公車十公里免費啊?而且還可以玩手機,再說了,這裡交通那麼亂,騎機車也沒有快到哪裡去吧?」
我一瞬間覺得認真的點著搭公車優點的他看起來有點像稚氣未脫的大學生,讓人有種很舒服的親近感。
他理了理剛剛搭車擠亂的帽T,把後腦勺翹起的頭髮壓下去笑笑地望著我:「其實我剛剛看到你的時候,差點反射的對你說外帶還是內用。」
我笑開來:「你平常明明都直接問我是不是醬燒牛肉內用。」
「因為你是常客嘛。」
一道突兀的鈴聲響起,他滑過手機對我點點頭:「剩十分鐘,我先去打卡啦,掰掰,鄭先生晚點見。」
我想到什麼的突然開口:「話說你叫什麼啊,你都知道我手機末三碼還有姓了。」
他一陣爆笑,調了下背帶轉過來看著我:「我姓紀,紀念日的紀,手機末三碼是288。」
我有點好笑的看著他往巷子裡走去,直到他進到店裡才繼續往前走。
就算是光鮮亮麗的百貨公司,員工出入口也暗得跟什麼一樣,黑鐵門上幾張被撕除的傳單、一列貨梯前排隊等電梯的人們,我偶爾會一邊等著電梯一邊覺得這裡等會或許就會發生什麼事件,畢竟環境這麼適合。
員工電梯沒什麼優點,連讓人打發時間的鏡子都沒有,唯一的特色就是大,沉默無趣的鐵盒子裝著滿滿噹噹的人往上運,像是菜市場快打烊時裝箱特價的生鮮。
我看著樓層顯示燈發愣,還沒能思考出什麼大道理就到了,跟著人擁擠的走了出去然後四散到自己的崗位,有時覺得自己像是遊戲裡的NPC,而客人都是玩家,我們要在他們來臨前去到自己該在的位置,而我們是什麼樣子根本沒有人在意。
我一邊點著貨一邊習慣性恍神,想著午餐要吃什麼晚餐要吃什麼,要不要一如往常去吃那家便當店。
固定的時間固定的餐點,他固定的笑著小聲問我是不是醬燒牛肉內用,然後往廚房喊一個內用,讓我有種莫名舒坦的感覺。
我喜歡無謂的、重複的事情,那讓我覺得像是儀式,就覺得有意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雖然有時覺得自己會這樣度年如日一晃眼就過了小半生卻毫無意義,又覺得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
每天往前走都是為了邁向死去。
不知道是不是想了太多這種事情,下了班卻還是毫無力氣,呆楞的坐在公車亭裡發呆,一輛輛的公車駛近又駛離,而我卻還是坐在這裡。
「鄭先生你不搭車嗎?」
小小聲的詢問一下融進夜風中,我還花了一些時間發現是真人站在我的眼前。
「啊,沒事,我就是在發呆,你下班了?」
紀先生點點頭,調整了下後背包在我旁邊坐著,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我家在紀先生家後三站,如果我每天早上八點五十就搭上公車就能跟他搭上同一班,他上班時間跟我一樣八小時但是中間空班比較長,所以下班的時間比較晚。
細細碎碎的日常,拼貼成平凡的我們。
有條開口式的水晶項鍊掛在紀先生的脖子上,隱隱約約的閃著光,很襯他卻又跟他整身裝扮很不搭。
「你那條項鍊是別人送的嗎?」
「很明顯嗎?」
「跟你的穿搭風格差異有點大,但是很適合你。」
公車到站,我們刷卡上了車,兩個人斷斷續續聊著無關痛癢的話題,直到我看著紀先生刷卡下車。
他看起來好透明、又很清澈,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區區一個常客這麼話嘮他很疲於應付,在一片困惑中我下了車,回家洗完澡倒頭就睡,一夜無夢。
後來每天的例行公事又多了一個,早上準時搭上公車然後跟紀先生聊天,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感。
即使後來新車來了,我也再沒有騎過。
再後來我們偶爾甚至會約出來吃飯聊天,無關緊要的情報迅速累積了起來。
例如紀先生的項鍊是他前男友送的,那個人我知道,一樓專櫃的一個職員,清秀端正偶爾也會來我上班的樓層買東西,長相亮眼的讓人過目不忘,跟乾淨到一下能融進背景的紀先生是兩種相貌好看的極端值。
前男友曾經是常客,一次前男友問了紀先生的line而紀先生寫在盒蓋上給了前男友,一來二去的就交往了。
「可是後來他說…」
前男友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但是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完美的愛情故事或許有著不同的開始,卻有著相似的結局。
無非是走著走著終歸走不下去。
我看著紀先生領口的項鍊,在領口下隱隱帶著光,有種曖昧的美感。
君當作磐石。
而你不是磐石,是水晶,澄澈透明又乾淨。
我想起了方才故事的不合理之處,思索了兩秒才開口:「他不來找你你就不去找他了嗎?所以你要一直固守在那間小小的店裡嗎?」
紀先生眼神亮了下又暗下來,突然顯得有點窘迫。
我感覺得出來其實他有點自卑,在提及前男友的時候,想得多做得少,所以容易錯過。
「打扮一下吧,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畢竟也沒有真的提分手不是?好好聊一聊。」
紀先生轉過來,情緒被收斂的很小很小。
「我不想這樣去見他。」
「我幫你,我是買西裝的,西裝不是男人的戰鬥服嗎?」
紀先生笑開來,跟我約好了時間,我跟著他下樓遠遠隔著一個櫃位看著他被擁入前男友的懷裡。
回到家後我買了頂新的安全帽,畢竟已經沒有了搭公車的理由,我已經離那個年紀太遙遠了。
而我已經不再是主角的年紀。
從店裡的內用區看過去,在反向的「冷氣開放」貼紙縫隙中,可以看見紀先生在櫃檯忙著點餐還有出餐。
因為老是要在袋子盒子上寫著註記,指尖上總印著藍色記號筆的痕跡,襯得肌膚顯白。
我覺得他那樣子非常的美,也曾想過拉起他的指尖。
可是他並不屬於我。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破鏡重圓從來就不是喜劇。
因為我從未踏上舞臺。
- Nov 11 Sun 2018 11:47
藍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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