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是在二年級時轉學的,理由無非是正常不過的搬家,畢竟還只是未成年人,沒有任何發語權地像物件般挪來帶去的。

他第一眼就看見了陳自銘。

或許是因為陳自銘很高、也或許是他是唯一認真在筆記本上抄寫的人……更或許是因為他襯衫上有著未乾的水痕,而瀏海上顯然還滴著水。

導師對此場景彷彿習以為常,讓林逸去找個空位坐下,像是很自由卻顯然無從選擇──只有陳自銘的周遭沒有人坐,像是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一般。

林逸留了道心眼,他沒有多餘的善心去同情一切,但他也沒有必要去落井下石,於是他想了想,自然地對陳自銘點了點頭,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陳自銘的桌上有著大量的字跡,乍看之下恍若鮮血一般,刺得林逸眼角發酸,他本能覺得跟陳自銘扯上關係不會有什麼好事。

可俗話說得好,好奇心殺死一隻貓。

林逸就是那隻貓。




開學過了一個半月,他開始不明白陳自銘被欺負的理由,不論是旁人那種他活該的態度,還是陳自銘自己也全盤接收的模樣。

這使得林逸十分不痛快,雖然他覺得自己從來就稱不上善良,可他厭惡任何沒有理由的事物。

體育課後,大家全跑去福利社買冷飲,教室裡只殘留著暑氣及午餐的餘味,林逸看著陳自銘波瀾不起地整理自己被潑得一身髒的上衣,寫起了筆記,一腦熱就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被霸凌?」

陳自銘抬起頭望像林逸,眼神黑得無神甚至有些滲人,林逸不自覺僵直了背。

「知道對你也沒有好處。」

「我想知道。」

陳自銘嘆了口氣,扒拉著瀏海上的碎屑,平淡地開口:「因為他死了。」

「誰?」

陳自銘沒有回答,繼續低頭寫他的筆記,林逸自討沒趣只能也回頭收拾下堂課要用的課本。



又過了很久之後,林逸才知道了事情的模糊樣貌。

這個班曾有過另一個導師,年紀很輕又很有人緣,而當時陳自銘是他的小老師。

陳自銘向來很直率,直率得天真,直率得慘忍,拒絕人不但不拖泥帶水,還要多往人心口插上一刀。

「陳自銘跟老師交往?」

「他沒有,但就算沒有他也不應該……」

老師很喜歡陳自銘,戀愛的那一種,陳自銘不但拒絕了,還召告天下,當有人問他為什麼被找去辦公室,他和盤托出。

流言四起之下導師只好辭職,過兩週就自殺了,死得還不是很好看,從屋頂上一躍而下,砸在蘇鐵上爛成了肉塊。

「那這也不是他的錯啊?」

「是,但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當有人跟陳自銘說老師過世了,他就只是輕飄飄地回了一句,「那關我什麼事?」

本來大家還存有的稀薄同情,瞬間全化為烏有,所有人看待陳自銘的眼神都像在看待怪物一樣。

林逸嗯了聲,最後也還是沒搞懂這有什麼好欺負人的,他只覺得陳自銘真的很衰,而且太過耿直,有些話不要說出來不就得了。

有一個人死了,所以另一個人活得生不如死,這件事怎麼想都很怪異。



「你不覺得不公平嗎?」林逸看著陳自銘,而對方依舊理所當然地整理自己總是被弄上碎屑的衣服。

「隨便吧。」

「你還真是大氣。」

「你也很是偽善。」

「你說什麼?」

陳自銘接下了林逸的拳頭,還是一樣淡然,嘴角要笑不笑地勾著,「就算我跟你說覺得難受,你會幫我嗎?你不會,你只是自己心裡過不去,但我到底怎麼想的你壓根不在意。」

林逸被一下堵得說不出話,訕訕地走掉了。

那一天他第一次請了病假,窩在房裡一整天都沒出來。

林逸忽然覺得很難受,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陳自銘那要笑不笑的模樣像是一下烙在了他的眼底,燙得人心裡發慌。



教室一片譁然,林逸像在賭氣一樣地擦拭著陳自銘桌上的塗鴉跟謾罵,當陳自銘進教室時整班都沸騰了,只有陳自銘還冷得像冰塊一樣。

「這是怎樣。」

「我不偽善。」

「就因為這樣?」

陳自銘笑開來,像是覺得林逸很幼稚,又像是覺得很好笑,於是林逸也跟著被邊緣了,但卻沒遇到什麼太大的動作。

臨近學測,大家也不再有閒工夫整人,為自己的志願忙得焦頭爛額的,正好陳自銘跟林逸的成績都不差,一來二往的教學下反而跟大家拉近了距離。

有時是這樣的,大家隱隱都覺得事情逐漸失控,卻沒有人能停下來、也沒有改變的契機。

林逸給了停下的時機,學測給了大家理由,最後到了高三時,一切都顯得如此和平。



沒有人在去提起當初那個班導,也沒有人再說起自己對陳自銘做的事。

青春被重重提起、輕輕揭過,一切像是回復平靜的湖水,再掀不起波瀾。



「上次陽志洋是不是跟你道歉?」

「嗯。」

「那你覺得呢?」

「我能覺得什麼?都過去了。」陳自銘眼神很淡,顯得遙遠。

林逸喝了口咖啡,不置可否。

兩人沉默了一陣,店外的雨聲讓空氣中都帶著一股濕潤的感覺。

「我要去台北讀大學。」林逸看著幾乎被戳爛的義大利麵開口。

「嗯,我要去高雄。」

冰塊融了一半,果汁上浮著一層冰水,杯壁附著著一滴滴的水滴,彙集成一道水流,在杯墊上暈染出一塊水印。

「陳自銘,我……」

「林逸,你喜歡我嗎?」陳自銘抬起頭,目光不閃不避,正如他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一往無回的承擔,「我喜歡你。」

林逸眼角憋得很紅,有點無措,「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以為……」

「那只是你以為。」



生澀的少年在雨後的街道中散著步,踩踏著彼此的斜影,交換了一個輕得能馬上被遺忘的吻。

「我覺得你,不被打敗的樣子,很讓人……」

「我覺得你幫我擦桌子的樣子,很傻。」

「……我覺得我們還是分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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