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專業的服務業,我沒告訴他自己做了快三個月,只淡淡嗯了聲。

阿涼沒有回答,又低頭去攪他的海風。

過了好一陣他才抬起頭來,有點小聲的開口,「我啊……」

我抬頭快速掃了眼店裡,沒有人需要服務,於是繼續聽阿涼說的話。

阿涼有點醉了,說話東拼西湊又反覆折返,聽的很讓人吃力,說到一半他鬆開了左手,一枚戒指落了下來。

戒指很舊了,沒有保養所以有些泛黑,小小的一顆鑽鑲在上頭。

「鑽石是假的,當時才剛出社會,哪買得起真的。」

阿涼認識對方時兩人才十來歲,正一頭栽在考試裡,那時候沒分那麼多入學管道,就考。

那是當醫生還很賺錢、也還很有名望的時代,阿涼的成績很好、而那個人整天逃課被老師教訓。

結果大考前阿涼出了車禍,雖然趕在考試前進了考場,卻發揮的不好,尤其是數學跟英文幾乎砸了。

阿涼捲起了褲管,小腿肚上整片舊傷皺成了一片疤,「流著血去考試,考完後血都乾的差不多了,布還整片黏在傷口上要整片撕下來,早知道直接去醫院了,還考不好。」

考試沒考好,但撞到了一個男朋友,出車禍的原因是那人闖了紅燈,後來他似乎自覺有錯,陪著阿涼讀了一年的書。

「跟現在不一樣,你們整天都說著歧視啊公平的,可我們那時,這些事是不能說的,兩個人猜來猜去都不敢開口,磨著磨著大學都畢業……他畢業了我還沒,醫學系要讀的時間可長呢,當時我病房位置都還記不起來,他陪奶奶來健檢,結果是癌症,都已經擴散了。」

阿涼買了杯飲料給對方,當晚兩人在一起了,對方還買了對戒指給彼此,看著就很廉價,心意卻很重。

「他結婚了,後來。」

後來的事情都不少見了,無非是想結婚給奶奶看之類的,阿涼把自己的戒指扔掉跟對方斷了聯繫,直到國道上發生一起連環車禍,那個人被兩台車夾在中間,送到醫院時完全沒了生命跡象。

「我當時還沒發現是他,臉整片毀容了都,結婚戒指理所當然是那種銀樓買的正品,他原本買的那個掛在了脖子上……」

阿涼知道那樣不好,還是把戒指收起來戴到了自己手上。

後來好多醫生都脫離醫院自己開了診所,工作不再是滿當當的值班表,多了些瑣碎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固定的上下班時間跟口袋裡那枚發黃發黑的戒指。

時間推移的慢、但力量巨大,不知不覺間他們有了名字,從小說裡的孽子成了有名字的孽子,阿涼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只是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

他還是無處可去。

「遊行,我覺得他媽就是一場園遊會,時間快到了大家做旗子做貼紙,興致沖沖的去繞一圈,結束之後收一收滿地的垃圾然後再回到自己的日常裡。」

我點點頭嗯了聲,不太能理解。

到了我們這年代,國高中時或許大家還會鬧事的嘲笑一聲同性戀,到後面就變得異常的包容。

我不覺得這是因為大家忽然都學會了尊重,而是平權似乎成了跟風,誰沒能在第一時間換頭貼就是不尊重人、政治不正確,哪陣子霸凌的戲劇要是紅了,大家都會說霸凌不好,於是就會見著曾欺負你的人分享截圖說真的要關心身邊的人。

但其實身邊這麼多人他們從未關心過。

我擦著桌子上的水痕發楞,忽然覺得自己一直想錯了。

我曾覺得這些人是來醉生夢死的,或是放棄了自己,但事實正好相反,阿涼他非但不頹廢還挺成功的,投資有眼光,甚至都買了兩套房子。

可是他每天都在外面死去,一點一點地,到了這個年紀能說出來的真的很少,他們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

他們進到這裡,每個人分享自己的傷口,從中得到慰藉,那才是生活。

「他們不懂啦,怎麼可能會懂,一般人告白時只想著被拒絕怎麼辦,怎麼可能想到後續?」

有些東西不足為外人道、有些東西只說給懂的人聽。

「我啊當時不能原諒他,原諒就好了……要是原諒就好了,我沒去他的婚禮也沒去葬禮,我啊……那時候……」

尺寸不合的戒指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稍有動作就會落下來,阿涼的笑容很淡,淡的讓人酸楚。

他說他前兩年父親走了,母親好早就離開了,他什麼都想幫父親做,卻沒辦法娶一個老婆、生一個孩子給他看,高大的父親變得好老,白頭髮都比黑頭髮還要多了,佝僂在床上吃著他削的蘋果。

「我好想說,好想說出口,我希望他能原諒我……」

「我也沒有說。」我忽然開口。

阿涼抬起頭看著我,而我低下頭切檸檬,酸甜的氣味漫開來。

時代在進步,但有些東西不會變,例如和平與包容,只要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無所謂。

沉默有時真的能算是無言的溫柔。

我忽然想起姐姐,他也這麼會愛人,愛的欲生欲死,差別只是他沒成功罷了。

「你想過要自殺嗎?」

阿涼笑了聲,聲音很無所謂。

「想過,何止想過,可我不甘心……憑什麼他幸福快樂的去結婚,而我就必須死?」

「他也不一定快樂。」我忍不住開口,明明都是不得已。

「他得快樂啊?」阿涼語氣有點飄忽,大概是醉了,一雙眼通紅的隱在皺紋中,「他要是不快樂……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意義。

我看了一下店裡,好多人也不是來找對象的,大家就普通的喝酒聊天,普通的活著。

也許是我想多了,但總覺得有些人的生命就依附在夜裡,張牙舞爪的蔓延著,平日裡誰也沒能瞧見。

每晚每夜店拉起序幕時天正要黑,我總感覺自己逐漸活成了佈景,看著這些人上演自己的悲歡離合,這裡是異於日常的空間,而我一直想避免承認自己屬於這裡。

跟同年齡的人處一塊時會忘記隔閡,忘記自己屬於異類。

這世上有著「大家」、有著「正常」……而我不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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