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收拾完流理台,正想著今天是不是哪裡怪怪的,就發現媽媽根本沒出來。
奇怪了,要是公休的話,媽媽應該會跟我說的,我一邊想著一邊往休息室走,卻一絲聲響都沒有,就連我敲了門也沒有回應。
「媽媽,你在裡面嗎?」我邊說邊推開了門,卻愣在了原地。
休息室內一片狼藉,連電視都整台砸到地上,玻璃碎裂在媽媽腳邊,書架還有衣櫃都無一倖免,黑膠唱片碎成了一片片、唱針也斷在一旁,而媽媽垂眼看著地面,赤裸的雙腳踏在地上,眼睫在昏黃的室內將視線模糊成暗影。
「啊、五點了嗎?」媽媽淡淡應聲,隨手拿了件襯衫往身上披,踏過了滿地的碎屑走了出來。
我看著地上的血跡想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把卡在胸口的話「媽媽……你的腳……我幫你處理一下?」
媽媽愣了很久似乎還沒回神,過了一陣才點點頭。
我讓媽媽坐上酒吧椅,從櫃檯後拿出了從未使用過的急救箱,翻了一陣才終於找到小鉗子,輕手輕腳把卡在媽媽腳底的玻璃一塊塊夾出。
酒精棉按上傷口時,媽媽倒抽了一口氣,微不可察地嗯了聲,卻沒有太過掙扎。
「很痛的話跟我說一聲,我可以慢一點。」
「還好。」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一樣,媽媽緊緊抿著唇再也沒說第二句話。
媽媽的腳踝比一般人來得突出、顯得更加骨感,因為不常曬太陽有種病態的蒼白,腳底細密縱橫著細傷,血流得不多但傷口卻也不淺。
胸口隱隱約約有種煩悶感,因為我想問、因為我知道媽媽不會回答我。
好不容易處理完腳的傷口,才發現媽媽的手也都是血、指骨幾乎都帶傷。
我換了邊膝蓋跪著,繼續處理媽媽的手傷,優碘帶著刺鼻的藥味而沾滿血污的紗布在我腳邊繼續累積。
「媽媽,休息室……今天應該收拾不完了吧?」
媽媽沒有應聲,像個斷電的人偶般盯著自己的膝蓋,我只能繼續往下說。
「今天要先睡在我的租屋處嗎?我租屋處是雙人床的套房,還睡得下。」
我執著媽媽的手,力道輕得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媽媽一反常態幾乎沒什麼表情,只含糊地嗯了聲。
因為媽媽的狀況真的太糟,在反覆確認得到應允下我掛出了臨時公休一週的公告,叫了輛計程車跟媽媽坐回了租屋處。
又過了幾天,我起床時媽媽已經起床了,像沒事一樣提著剛買的培根蛋餅,笑笑叫我吃早餐。
一時間我還以為這幾天全是夢境。
媽媽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只遞給我一雙免洗筷跟蛋餅,兩人相對沉默解決著早餐跟冰奶茶。
「治崇,謝謝你。」
「嗯。」
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媽媽到底怎麼了,而媽媽也絕口不提,隱約中我感覺這問題是不能問的,就也沒多說什麼。
我一向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外婆家,我是乖巧又無知的外孫;在媽面前,我是聽話又不叛逆的長子;在媽媽面前,我是個醜一的員工。
再一次兩次的唐突,或許就會出局。
遊戲還沒結束,雖然我似乎沒有出場資格,但我卻不願意失去任何可能。
在感情上我有著無用的執著,即使我不願意承認對媽媽的感情比我想像來得深。
酒吧重新恢復營業,常客笑笑地追問媽媽怎麼了,媽媽一如往常打著馬虎眼,說自己生理期失血過多,揮了揮手上的傷口。
大家隱約察覺媽媽並不想說實話,便也沒太追問,這樁意外便雷聲大雨點小的過了。
我說著一個人清掃不方便,跟著媽媽一起在下班後整理著休息室,清點後才發現除了衣物跟床墊,幾乎所有東西都全毀。
媽媽也不心疼,一揮把大部分的東西掃進了垃圾袋裡綁死,說早上九點有垃圾車可以一次丟乾淨。
我卻顯得比媽媽還要悵然,收拾得很慢,像是跟每件物品道別一樣,被媽媽笑了好久。
我只是覺得莫名可惜,最後跟媽媽要了片只有裂痕還算完整的黑膠當紀念。
「真的要這個?已經不能播了只是垃圾。」
「這個就好。」
某方面來說,我或許是覺得媽媽將所有事物都看得太輕,曾經那麼珍惜的黑膠只要不再完整,可以丟得毫不留戀。
媽媽有愛卻沒有執著,付出的很輕易收回得更徹底,意識到這點時我感覺胃都在翻攪,隱隱帶著噁心感。
「那我先回去了。」
媽媽點點頭往巷口走去等垃圾車,給愛麗絲的音樂在身影消失時正巧響起。
我走到了停機車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停得太久,所以非常合理地長出了貓,讓我必須把兩隻橘貓從腳踏墊趕下才能發動機車。
空氣很熱,幾乎蒸騰到視線扭曲,我靠在儀表板上一動也不動,覺得背上都是跳動的火焰。
胸口累積的情緒像是濕掉的棉花,沉沉壓在心上,一動就發出悶響。
我感覺自己看了場無關乎自己的劇場,而這讓我感到有一點點,不是滋味。
因為我太過自我、因為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我太過年輕,所以連走上高塔都覺得被全世界拋棄。
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我揩了揩眼角,待視線重新聚焦後才發動油門,壓在超速邊緣騎回家。
手機久違響了起來,我以為是楊淑娜,卻是一個熟稔到不用輸入電話簿、但我卻從未接過的電話。
姊的聲音從喇叭中傳了出來,一時間有點魔幻,我的掌心還殘留著那接近骨骸的手感。
「你在台北嗎?要見個面嗎?」
- Sep 03 Tue 2019 12:31
媽媽 Ch.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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