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開始兩週後,我回家了一趟,客運上滿是食物混雜的氣味,車窗的倒影往後流逝的很模糊。

兩個小時的客運、三十分鐘的公車、兩扇沉重的鐵門、一把生鏽的鑰匙。

這是我與「家」之間,物理與心理上的距離。

客廳裡媽背著我看著電視,聲音開的很大,電燈只開了一盞所以有點昏暗,我放下包按亮了整個空間,我媽的背影動了一下。

「你回來了。」

「嗯。」

我們之間有著難以言喻的沉重以及相對無語,我想這要追溯到我還很小的時候。

我媽的脾氣並不好,已經不是潑辣可以形容,她暴躁、無理取鬧、把毆打孩子當成一種消遣的方式,我曾經因為經過她的眼前而被毆打了半小時,也曾經半夜被挖起來撕毀暑假作業。

我曾經被抓著頭髮往牆上砸,而隔天對著別人說我跌倒了。

……我也許是跌倒了吧,在投胎的這件事情上。

所以我姐早早就離家了,像是要逃走一樣,臨走前不忘咒罵媽的狠毒還有爸的冷漠。

媽大概是被這件事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因為姐從來不願意讓媽看她的孫子,雖然我也覺得她哪來的自信自己從未當過一個好母親,就能越級成為一個好外婆。

那一陣子,她很認真的跟我懺悔,說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壓力也很大,她是愛我們的,只是不擅長表現……。

我聽著聽著,覺得莫名的好笑,不擅長表現愛卻擅長體現暴力,那些傷害不只留在回憶也停在心底。

老實說,我沒有什麼感覺,當時我已經要上大學了,我想媽大概是有點慌張,她再留不住我,他就一個孩子也沒有了,

即使自始至終,我們都不是他們的。

我看著她灰白暗淡下去的頭髮,莫名的感覺淒涼,但是那種傷感接近於景物,多少只是物換星移的感慨。

姐曾經打電話回來幾次,都是我接的,我向她說到這件事,她的聲音頓時在線路的另一端模糊起來。

「你不恨她嗎?」

「媽嗎?」

「嗯,我很恨她、特別恨她,我小時候多希望她愛我,即使她打我我也希望有天能得到她的關注,可是她沒有,她自私、她不愛我,她只是害怕孤獨,她才不愛孩子,她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甚至想不起來親情是什麼模樣!我今天婚姻會破碎也是因為她的關係!」

「我不恨她,說真的,姐,我不恨他。」

「你真的是個白癡,林治崇。」

「老實說吧,我對媽沒有任何感情,都那麼久了,恨太費力了,但是我也不喜歡她,我看她只讓我覺得悲慘,也覺得可憐,但我不同情她,我也不同情妳。」

「你在氣我嗎?我也是不得已才離開,你知道她總是特別虐待我。」

「不是,我是說,妳可以不原諒她,但妳可以放過自己,妳一直執著於媽,卻活的跟媽越來越像。」

嘟的一聲,電話掛斷了,姐從此再也沒有打過電話回家,老實說我也覺得自己言重了,但我其實也蠻氣她。

姐一直都很自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不幸的總和,任性的像是理所當然,自私又獨斷。

老實說我們家的人大概都這樣,我也是,不過最傻的人還是我爸,壞人都精明,但他不但壞,還很愚笨,沒有看人的眼光。

光是他跟媽結婚這件事大概就證明了他毫無識人之明,而在我高二那年他做了此生最荒謬的決定。

他做了大學同學的保人。

我知道時簡直不敢相信,你可以用借錢來看清一個人是否值得信任,但是做保簡直是腦袋糊塗才會做的事情。

──你連自己的生命都承擔不起,哪來的勇氣為他人的未來擔保?

最後爸走了,不是死了,只是走了。

我想可能是去跑船了吧,也可能是去賣腎,反正他跟媽離了婚,跪下來跟我們全家說對不起他不是稱職的一家之主。

照道理來說我們應該要哭的,但是只有媽一個人因為經濟來源離開哭的差點氣喘發作,而姐和我只是涼涼的看著門被關上,覺得莫名的可笑。

反正你不稱職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難不成你還以為自己以前做的很好?

幸好家裡還有些存款,過了半年姐結婚時也收了禮金,而我上大學後也有兼差,所以日子其實還過得去,沒有想像中那麼愁雲慘霧的。

只是說到頭,家對我而言只是身分證上的一個地址,從來也不是什麼永遠回得去的地方。

突然想起姐結婚時,拿著禮金簿,一個剛結婚的新嫁娘氣得妝都要花的對著媽大吼,把簿子摔在地上。

「好!妳養我!妳了不起!這些禮金就當妳把我養到大的撫養費!我林如儀從此再也不欠妳。」

我站在一旁,當做自己在看戲說台灣,突然覺得也許甜蜜的家只是繪本商人的一個謊言。

大概是我站在原地待的太久,媽關掉電視轉過來問我要不要吃晚餐,她去買。

我點點頭,把行李箱拿出來整理東西,裡面塞著筆電包還有一些換洗衣物,我從件襯衫下拿出了一盒餅乾遞給媽。

「我同學說這個很好吃,買給妳的。」

媽好像很開心的拿了過去,打開櫃子收好,說著不用每次回來都買東西沒有關係。

我感覺自己面無表情沒有一點情緒,這種表面上的東西我倒還是做的很好,然而其實我並不在意。

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靠著一些基本的社會規則活下來。

媽買回來便當時我剛收拾好行李,兩個人一邊吃著便當一邊講些不著邊際的話。

「怎麼現在才回來?不是早就放寒假了?」

「我有事。」

「什麼事?」

「就有事。」

媽頓了下,安靜的說了聲這樣啊繼續吃著便當,開始說些隔壁的誰在哪裡做什麼,郵局前的小吃攤是我小學同學的爸媽開的這種八卦,我配著這些東西下飯,突然覺得媽有點淒涼,也許那個年代的女人就是這樣。

雖然全然局外人的我也稱不上良善。

「你什麼時後回學校?」

「寒假結束,還有兩週左右吧。」

「那、喔……那你再看有沒有需要什麼,我找時間去買。」

「嗯,謝謝。」

手機螢幕亮起,楊淑娜傳了訊息給我,說寒假結束時要約我一起吃飯,當慶祝我的生日。

我回了句謝謝,按黑了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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