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凌晨帶著很重的水氣,一動就寒進骨子裡,而我租屋處的磁磚還有些返潮,一踏上去冷得能罵髒話,風從沒關緊的窗子裡透了進來又轉出去,把廁所的塑膠門一下拍上了,本來忍住的幹你娘直接從齒縫裡飆了出來。

罵完又覺得費勁,沒人可以回應的感覺實在太過空虛,我隨意把包掛在吊鉤上就走進了浴室,把鞋往注滿水的臉盆一擱,倒了一瓶蓋的洗衣精就權當洗乾淨,隨便搓了幾下沖掉泡沫,就倒扣在鞋架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下了客運開始就覺得整個身子都沒有力氣,從胸口沉沉往下疊了好幾塊石頭似的,一動就在下腹亂撞,叮叮噹噹的,連耳朵裡也都是雜音。

一回過神來,我竟將褲管捲了幾摺,愣愣看著水龍頭的水嘩啦流走,在地上積起了小小水漥又流進了水管,有些繡蝕的落水頭上卡著些皂垢,花白一陣好不狼狽。

我一下按下龍頭,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煩得連洗澡也不願意,思緒在腦海裡亂撞,一瞬間竟只剩下幸好房租有包水費的想法。

雙腳還濕著、褲管也有點濺倒水,而後腳根因為這樣亂走又沒擦藥,一陣刺癢從腳踝處爬了上來,一看根本早就被泡漲,傷口邊緣泛白腫脹而中心滲著血。

看了就倒胃。

又不知道發愣了多久,我走到床邊看著枕頭,在自己的床癖跟疲累中掙扎,最後走到桌子跟床之間的縫隙,把自己塞了進去頭抵著牆,悶著聲亂喊亂叫了一頓,說到興起還不曉得是在罵誰,只知道自己吼到最後都是淚。

牆上的壁癌全給我磨了下來,撒了一頭痱子粉,帶著股死亡的味道。

最後當我起床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像是要謀殺我似直射我眼睛,又迷迷糊糊走到廁所要梳洗時,才發現自己幾乎不成人樣。

標準配備的黑眼圈顯得更深了點、臉色蒼白得可以去演吸血鬼,卻又不足以清秀到可以騙人,頭髮上還卡著壁癌,就連遊民可能都比我這副模樣體面。

用楊淑娜的話來說就是,本來就只一個文弱書生樣可以騙騙人,現在就只剩下弱了。

不是我想像中的楊淑娜總是機車,而是晚上見到我時就是這麼說的,有這麼一個直言不諱的好友真是我三生有幸,而這句誇獎則是楊淑娜自己說的。

總之我最後只是開了水龍頭,像個隔天中午就要截稿但是不想面對的作者一樣開始打掃家裡,不僅把地板收拾乾淨連浴室也嶄新的可以拍廣告,簡單的盥洗後把自己收拾得像是夜唱隔天爬不起來的死大學生。

媽媽看見我時不是很意外,一如往常地笑著,聲音帶著淡淡的啞,想來是剛抽完菸,「談好了嗎?」

「我跟我媽說了,她說可以。」

「是嗎?」

「……她說隨便我,但基本上算是可以。」

媽媽笑開來,似乎覺得我誠實得笨,走過來端詳了我一陣又開口,「先去休息室睡一下吧,搞成這樣還以為我虐待小孩,去去去。」

酒吧裡才沒有休息室,只有媽媽自用的起居室,不大間、大約6坪的小套房,醒目的雙人床跟書桌卡掉了泰半空間,上頭一件摺得整整齊齊的豆腐被。

我有點昏漲,站在門邊始終沒進去,只覺得自己可能還沒起床,卻見媽媽若無其事地把棉被抖開,「你就先睡一下吧,我再叫你,睡完記得把棉被摺整齊啊,當兵時應該練過吧?」

腦袋一跳一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無意識間自己給自己灌了好幾瓶酒,總覺得腦袋被扭來扭去疼得慌,連回話都很鈍,「呃、我免役……」

「唉唷得意啊?快睡吧。」

媽媽的手不大骨節分明,卻很有力道,按在我背上時溫度像是直接透了過來,突如其來一陣火燒得人發慌。

最後我睡得不是太好,依舊有點昏昏沉沉,但思緒總歸是收攏了點,迷迷糊糊摺起了被子,結果怎麼摺都有點走鐘,到底當兵都在學什麼,不是啊這麼軟趴趴的東西,怎麼可能摺得有稜有角,什麼東西。

當我跟棉被奮戰完的時候,差不多十二點半,正是酒吧熱鬧起來的時間,阿涼一如往常坐在那,算了算大約是第二杯酒,神情開始顯得渙散,今天大概是還沒有人點簡餐,空氣中只有酒味跟咖啡香。

「唷!治崇小朋友!來盤青醬蛤蜊義大利麵!」楊淑娜笑得張揚,一頭紅髮剃了一半,跳躍的音符在她左耳後閃爍,我心頭一緊。

「我比你大好嗎?」

「今天很兇耶,我是客人耶客人,媽媽你看──林治崇兇我──」楊淑娜一秒就轉了過去,跟兇器沒兩樣的紅指甲在空中亂指揮一通,看了只覺得眼睛痠漲。

「好啦青醬義大利麵啦,我請妳我請妳,什麼都要跟媽媽告狀,妳以前在小學肯定是抓耙子。」

楊淑娜笑彎了一雙眼,長長的眼睫在說話的時候一閃一閃的,搭著燈光顯得很迷幻。

說句實話,楊淑娜長相其實很好看,身上的環穿得很多卻有種奇異的平衡,一頭紅髮也不知道多久補染一次,總是紅得很有生命力,說話時怎麼樣都看著對方,總有種奇妙的吸引力。

我老是覺得她那麼多任的女友,都是被楊淑娜那雙刷得跟蜘蛛腳一樣細長的眼睫,在眨眼間被抓住的。

跟捕蠅草一樣。

大多時候楊淑娜都是很好的朋友,所謂的大多時候不包括現在她笑得像在算計什麼,還靠在櫃檯對我笑的時候,這種時候她總是在想些鬼點子。

上一次她這麼笑,我被騙去穿了女裝,還跟楊淑娜的相親對象約了一次會,最後在我扯下假髮道歉告終。

那男的其實挺帥的,是個富二代,怪不得楊淑娜不喜歡,出手闊綽歸闊綽,但氣量狹小講話還帶著種自以為是。

我是到那時候才明白,出手闊綽跟慷慨是不一樣的,闊綽是你能撒很多錢、慷慨是樂於分享,分享是交友而撒錢只是一種滿足自我的手段。

……扯遠了,反正我猜了好一陣,也沒猜出楊淑娜到底想做什麼,最氣人的是她點了餐還不吃,用叉子東插西戳地攪來攪去,浪費我努力將微波食品熱好又精心擺盤的15分鐘。

楊淑娜 的聲音不大,帶著點啞但很高亢,「我遇見了小音符。」

小音符,那個右耳後剃了個音符的學妹,楊淑娜的前前前前……不知道幾個前的前女友,跟楊淑娜個性最合、愛得最轟轟烈烈的前女友。

「她交了個新女友,看起來很乖一頭黑長直,擺漫畫裡就是個女主,被人陷害哭泣還會被白馬王子拯救,結局時步入禮堂穿著白紗,跟所有敵人握手言和那種。」

「嗯。」

「她說過她不喜歡那種女孩子的。」

「嗯。」

「我就坐她斜後面,你知道嘛髮廊的鏡子是相對的,我從鏡子裡看著她、她看著我,我跟理髮師說幫我剃個音符在耳後,我看著她,林治崇。」

我沒有回話,從吧檯下抽了疊衛生紙按在桌上。

「她看著我,她一直看著我,她看著我說把音符剃掉,她不做造型了……就那一瞬間、那瞬間我……」

猜錯了,我在心裡想,楊淑娜要是笑成這樣,那通常不是想虐人、就是想虐自己,而今天她是來自傷的。

「林治崇,為什麼呢……那瞬間我真他媽覺得可笑,你要賭氣、要賭氣也不是這樣,林治崇……」

楊淑娜拉了拉我的衣服,表情空洞地眨了眨眼,「我跟你說、跟你說……媽媽他有男朋友了,你不要喜歡他了。」

「我知道,拜託我是員工,早就看過了。」

媽媽有一個新的男友,看著很真誠還時常來接他,但根據媽媽的眼光來看,我只要等他露出馬腳就好,我很能等,我很有耐心。

楊淑娜沒說什麼,只是拉緊了我的衣服,一手按在自己的音符上,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一下就轉身離開了。

我猶豫了會,卻還是沒追上去,畢竟楊淑娜也不是小孩了,都二十幾歲了還沒喝酒,騎車回家應該是沒有問題。

我應該要追上去的,現在想起來,楊淑娜那麼反常,就算是翹班也應該要追上去的,都睡掉半個班了就不要裝什麼模範員工。



楊淑娜出了場車禍,右腳骨折。

我接到電話時,已經是隔好幾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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