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三分的真心跟七分的客套,最後我們還是在外婆家待到了六點半,吃完了晚餐才走。
我買的土產塞在幾個紙箱整齊堆疊了起來,最上頭擱著怕壓碎的蘿蔔糕,角落還放著原本車內的雜物,本就不大的後車廂顯得很擁擠。
我啪的一聲關上了門,轉身親疏而有禮的跟外婆道別。
而外婆站在門邊,說著捨不得啊晚點走,但鐵門都沒關,舅舅一家的嬉笑聲跟著燈光,從門的另一側漏了過來。
我總覺得有點超現實。
回程換媽開車,我無聊數著車窗上的水漬以及灰塵,腦海裡是揮散不去的芭樂情歌,那種我愛你你不愛我、我們愛著彼此卻不能在一起的那種。
「蘿蔔糕你要帶去台北嗎?」
媽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我延宕了整整五秒才接收到訊息,最後牛頭不對馬嘴的回了句,「什麼時候要去看姊?」
「關你姊什麼事?」
「你上次說的,要去看姊,所以我才跟外婆拿了蘿蔔糕,她不是愛吃?」
「又是你姊!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跟你外婆說是你姊要的?你知道為了那塊蘿蔔糕你外婆怎麼洗我臉?說什麼為了個蘿蔔糕也要讓她勞師動眾,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沒有看起來這麼喜歡你!」
我沉默不語,閉上了眼睛。
很多事情孩子不可能不知道,說是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五根手指都不等長,人心都是長偏的,怎麼可能不偏心,姊跟外婆處得長又嘴甜,必然得外婆疼,說是以我為傲,但終歸也只是外孫。
女兒啊那是潑出去的水,外孫啊終究只是陌生人。
「所以呢?什麼時候要去找姊。」我放棄跟媽在這方面爭執,又繞回原本的話題。
媽板著臉不想說話,又過了兩個路口才開口,「今天。」
「今天?」
「我跟你姊說這幾天啊,蘿蔔糕又不耐放,看是趕快拿給她還是怎樣,我冰箱可沒那麼大位置。」
說到底終歸是置氣,媽這人怪得很,你給他帶上一年的禮物也記不得,但要你當她面送姊送一塊蛋糕,她都能記上一個月,姊有的她要更多,即使你真的送給了媽更多的東西,她還會反過來咬你一口為什麼要送給姊。
沒過多久就到了一個社區的門口,右手邊是一整片的田而順著左手邊的小路一路走進去就是一個小社區,我只抬頭看了一眼姊現在住的地方,就又縮回了後座。
休息站上廁所時,我藉口暈車溜回了後座,極其彆扭地將自己塞進充滿皮革味的三人座位,後背還被可放下的把手喀得有點疼,但很值得,不走近看根本不曉得車裡還有一個人。
我不想下車。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看見姊。
媽下車後往巷子走去,過了十來分鐘跟著姊一起走進車子,這時我才想到媽下車時兩手空空。
兩人起了爭執,聽得有點不清楚,直到媽一邊說一邊開了後車廂的門,我才覺得不妙。
「妳說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媽的聲音只有憤怒還有不講理。
姊按著額角,似乎有點頭痛,「我就說我不記得了好嗎?我當時喝醉了。」
「什麼叫不記得?好那我告訴妳!」媽碰的一聲放下紙箱,往姊靠近了一步,聲音大得像是仇家來討債一樣,「妳說我們都不關心妳啊、妳說這個家都在利用妳啊、妳也不想想妳一個敗家女有什麼好被利用的?我在妳身上花的學費還沒拿回來就直接嫁人,還好意思說別人把妳當搖錢樹?」
我心裡喀噔一聲覺得不妙,撐起身子,「媽!」
媽沒有理我,繼續跟姊爭執,「妳有沒有替我想?有沒有?妳同學還在那邊,我之前是妳們學校的愛心媽媽,妳有沒有給我留面子?這樣說我!」
「媽!別說了!」我開了車門奔下去,卻看著姊抓著自己的衣服顫抖。
來不及了。
「那都是真心話!人在醉了之後說的都是真心話!」姊大吼出來,眼眶都是紅的,臉色慘白的像是從池塘裡打撈上來一樣,甚至臉頰都還有點濕。
「什麼叫真心話!我們家可沒欠妳!」媽更火大了,分貝拉高到我覺得會被抗議的程度。
「我說別說了!」我上前拉住了媽,把她拖回車裡。
媽瞪著我,氣得連喘氣聲的極其明顯,我不知道自己是端著什麼大逆不道的表情,甩上了車門。
姊披著薄披風站在車尾,見我走過來囁嚅了聲我要回去了。
「姊。」我喊了聲,沒帶有太多情緒,但跟媽比起來竟顯得溫和。
「你不要出來不就好了,又不像我不待家裡,等等又要被罵了。」
「我怎麼可能……姊,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
見我要從車廂拿東西,姊忽然歇斯底里了起來,「我不要從她身上拿東西!」
「外婆的蘿蔔糕妳至少拿一下吧?我特地叫外婆做的,妳也知道我不愛吃。」
姊過了很久,才微不可察點了頭,「我就拿這個。」
我愣了下,看著張開手的姊,走向前輕輕抱了下對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哽咽,「對不起。」
「沒關係。」
姊變得很瘦小,一抱上去都是骨頭,總覺得多捏下就會碎裂。
媽到底是怎麼看著這樣的人,卻還要對方顧及自己,對她來說即使是生病了,也必須要膜拜她嗎?
所以我才怕見到姊,我真的怕她,要是不見到她就好了。
她這樣只讓我內疚跟心酸,不見到她就好了。
但看著姊走回家的背影,我又覺得有來太好了,太好了。
當我走回副駕駛座,才發現媽還在生氣,臉拉得老長簡直要全世界容忍她一樣。
但我沒跟媽搭話,只靜靜上了車,媽見我竟沒有主動跟她道歉,一腳踩下油門。
她開得很快,我感覺靈魂都被甩在身後,而媽的聲音幾乎是嘶吼,「什麼叫我不能說?我是她媽我連說都不行?你又是什麼態度!」
「我就說姊生病了,妳不要……」
「生病就很了不起嗎?那我也去得個憂鬱症啊!那我呢?那誰來為我想?」
「妳可不可以不要只在乎自己!」我吼了出來,聲音都是破的。
媽煞了車,「下車。」
我站在路旁等了十來分鐘,直到臉都要被冷僵,確定媽是不打算回來接我之後,才開始翻身上的東西。
皮夾裡還有一些現鈔、手機還有25趴電、一條充電線沒有豆腐頭,行動電源忘記充了所以根本是高科技磚頭。
我呼了口氣,用所有的方式傳訊息給媽,臉書、LINE、簡訊,讓她沒有理由說沒看到。
刪刪減減了一陣後,最後只打了一句。
「我回台北了。」
我看著月亮,覺得眼睛有點酸,回?如果租屋處是回,那我的家到底有什麼意義?
鬼使神差的我穿了雙新鞋,但新鞋咬腳,走沒多久後腳根便磨出了片血,無奈下我只好踩著鞋子繼續走,幸好走了大約一小時就到了客運站。
整條街都是暗的,只有幾家客運燈火通明,在台灣你很容易被二十四小時運行的客運跟便利超商拯救。
買了票之後我絲毫沒有覺悟的把手機玩到剩五格電才等來了客運,一上車才剛慶幸有USB插頭就發現自己位置上的插座是壞的,只能看著電量一格格減少。
到台北時手機不負眾望的關機了,而天空在下雨、捷運還有半小時才發首班車,我無聊到只能去廁所擦我的鞋子。
鞋子顏色雖新但是早已被踩出皺摺、還沾著乾涸的血。
我擦著擦著忽然眼眶一熱,模糊視線的元兇落到了鞋面上,滴滴答答。
窗外雷聲隆隆,雨聲滴滴答答。
我很想家。
- Aug 12 Mon 2019 10:31
媽媽 Ch.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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