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你這間酒吧開多久了啊?」

一群大學生笑鬧在一塊,其中一個眨著雙圓眼睛問,讓我當場楞在原地,也不是唐突,只是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到底過了多久。

扳著指頭一算,才發現一晃眼過了三五年,好像所有的事都成了一張拼貼的老照片。

之前跟媽媽要的那張唱片被我掛在了牆上,而所有的一切全都照舊,鬆餅機、平底鍋、電磁爐還有那個無法設定上下火的小烤箱,若是壞了,我就去尋個一模一樣的繼續使用,就連酒單上的檸檬沙瓦,都沿用媽媽那古怪而隨意的調法,酒吧原封不動被我保留了下來,彷彿這樣執拗留著空間,媽媽就會回來一樣。

而我從此再也不敢進山。

我怕被山帶走,更怕的是山不要我。

若是山也不要我,那麼媽媽對我來說,就真的成了永遠無法觸碰的事物,而我又要怎麼去相信記憶不全然是我的想像?

媽媽,媽媽他……

正想得出神,就聽見楊淑娜有著極強穿透力的聲音硬生生橫越了半個酒吧,刺破我幻想的氣泡。

時間推移了幾年,我們都不再是當初的模樣,而楊淑娜跟我也不常見面,頂多半年一年聯繫一下。

沒消息那就是好的,要是沒死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楊淑娜接手了家裡的公司,當然不是整碗端去那種廉價言情小說的橋段,而是穩紮穩打地從經理開始做起。

「靠經理也算穩紮穩打?出身好果然贏一半。」當初我知道時邊端綠色蚱蜢給楊淑娜,邊浮誇地掩嘴說著。

「嫩,那是你運氣不好。」楊淑娜一下乾了整杯酒,笑笑倒著搖晃了酒杯。

而那樣的楊淑娜,經過幾年也變得更加洗練,說起話來不再前言不搭後語,也不再幹啊靠的像是全世界都欠了她。

那該說是成長還是必然呢,總之我是有點唏噓的。

楊淑娜無視我的恍神,逕自踏進了吧台區吃著我削好的兔子蘋果,佯裝老闆似環視整間店。

「還真的是無論什麼時候,這間店看起來都一模一樣。」

「那當然。」

楊淑娜又咬了塊蘋果,鮮紅的指甲在桌面上輕敲著,聲音不大,只有我聽得清。

「我一向覺得,把自己活成別人是種很惡俗的浪漫。」

我對著光擦拭著高飛球杯,鬆鬆勾著嘴角哼了聲,「妳不也一樣。」

鮮紅的高跟鞋、合宜又能襯托容貌的妝容與穿著,乍一看上去還會以為楊淑娜是她媽。

「就算是我也敵不過遺傳啊。」楊淑娜笑笑地從小冰箱內挖出了盒我剛切好的哈密瓜,繼續偉大的偷吃行程。

「還以為如果是妳,應該連基因突變都辦得到。」我認命從冰箱拿出新的哈密瓜開始處理跟切塊。

「作夢啊你。」楊淑娜插起了一塊哈密瓜,然後滑落,「不過說到這,你要不說,我有時還真以為你是媽媽的孩子,氣質幾乎一模一樣。」哈密瓜幾乎都要被插成果泥,楊淑娜卻依舊沒成功。

「畢竟我也跟在媽媽身邊快要四年,用我當時的年紀來說,媽媽幾乎都要佔了我六分之一的人生。」我看不下去,遞給楊淑娜一把湯匙。

「那再過幾年會稀釋嗎?」吃了幾塊哈密瓜後,楊淑娜開始翻酒櫃,把最裡頭的紅酒拿了出來。

「不太可能,那已經成了我的原廠設定。」我嘆了口氣,找出很久沒用的醒酒器。

「我感覺你越來越會辯了,不好玩。」楊淑娜抱著醒酒器,興沖沖地等待著,指尖轉著玻璃高腳杯,像個孩子。

「好說好說。」見醒得差不多,我把酒倒進高腳杯中,跟楊淑娜分贓似的,一杯一杯分完了媽媽珍藏的紅酒。

我抿著玻璃杯口發呆,楞楞看著酒標上的文字,這酒是媽媽喜歡的舊世界的紅酒,香氣帶著有層次的馥郁,而軟木塞還是天然要用螺絲刀的那一種。

葡萄的年份不是最好的,而是媽媽出生的那一年。

這樣的酒有兩瓶,一瓶在媽媽告別式我跟楊淑娜開來喝了,卻完全忘了還有一瓶。

不知道媽媽,當初是想跟誰一起喝著這樣的酒。

而這些問題都再也沒有答案了。





楊淑娜的眼角帶著微醺的紅,邊晃著酒液邊喃喃自語,說自己始終也不懂我對於媽媽的執著。

「因為真的也很久了,林治崇,雖說是初戀,但初戀本就沒有結果。」

「跟初戀沒有關係,而是因為媽媽是媽媽。」

真正讓孩子像父母的,向來不是血緣,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件事。

「我知道媽媽只是個意外下的綽號,但是,媽媽是我的媽媽,他教會我的那些事,一輩子也忘不掉。」

是媽媽用自己半生的孤獨,成全我現在的樣貌。

楊淑娜笑開來,早已全黑的頭髮鬆鬆紮成了一束馬尾,擱在桌面的手機螢幕裡,小音符的手搭在她的左腰,兩個人看上去十分相襯,笑起來眼睛都彎成閃著碎光的月亮。

一年前楊淑娜的媽媽生病進了醫院,惡化得很快,身體像氣球一樣乾扁了下去,而楊淑娜在那個時候開誠布公。

「我只是不能接受,如果直到最後她都不能接受我。」楊淑娜仰頭看著天空,平靜抽掉了一整包薄荷菸,皮靴底全是踩熄的灰燼。

因為還是有點怕,所以楊淑娜找了我一起去,而小音符靠在病房外等。

意外的是,楊淑娜的媽媽一點也沒生氣,伸手搭上了楊淑娜的,乾巴巴地說了句對不起,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道歉。

那是楊淑娜跟她媽媽的最後一句話,後來病情急轉直下,急救宣告不治。

我們打烊後聊著這些瑣事,說著說著氣氛便沉默了下來。

「我後來覺得大多說媽媽就是不一樣,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們是她們生出來的。」我喝著用跟媽媽同一個步驟調出來的檸檬沙瓦,笑笑地說,「小時候,聽到媽說把血跟肉還給我時,總是無法反駁,從腳底一路僵直上來。」

楊淑娜笑了笑,嘴角卻牽動得勉強,最後揩了揩紅成一片的眼角,說了聲是啊,但又側著頭看我,眼神帶著幾分好奇探究,「那媽媽呢,林治崇。」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覺得視線顛倒,奇怪的是明明都過了這麼久,我卻能清晰想起媽媽的模樣。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著游魚,說起話來既遙遠又貼近,我喜歡他那不符合年齡的童稚與滄桑、絕望又淡然。

站立的時候總是挺直著背,成套的西裝襯托著身型,而手錶在腕部閃著光,在那之下是細細密密的舊傷、深不見底的黑暗。

即使如此,他卻依舊微笑,並溫柔以待每個來到酒吧的人。

我看著牆上的黑膠,想起那天向媽媽討要唱片時,他有點為難又錯愕的表情,「我喜歡他。」

楊淑娜笑了笑,臉頰全是酒醉的紅暈,而杯裡的冰塊一晃動就作響,「我以為你會說我愛他。」

我沒有回答。

一個人有很多很多的喜歡,卻只有一點點的愛。

我曾經愛過媽媽,但媽媽不愛我,愛是需要愛灌溉的,而媽媽的那份早在很久很久前就遺失了。

他說他只能給我一點點的喜歡,所以感到愧疚,還不如不要。

他說他曾摔的支離破碎。

從此以後獲得的每份溫暖,都讓他感覺四面透風。

所有的話在心裡轉了一遍,我想起那天在山上媽媽說的,他說對不起。

那比愛還要讓人印象深刻。

我像是在覆述、又像是在允諾,更多的是對自己祈禱。





「我喜歡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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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重放一次文案介紹:

林治崇是一個神秘的人。
用他人的話來說像水母;用楊淑娜的話來說特悶騷;而用媽媽的話來說是孩子。
可林治崇知道,他只是一個凡人,所以他的青春裡沒有愛情、只有遺憾。
豐沛而孤獨、迷人又刺骨。



他們的故事像錯開一拍的主旋律,總帶著和諧的異樣。



「只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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