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麼處理?」

出院時楊淑娜這麼問我,她說媽媽留給她的東西中只想要那封信,所以媽媽的遺產讓我自己看著辦。

「反正我有錢,不缺那一點。」這是楊淑娜的原話,我適當地翻譯了下,方便大家理解楊淑娜彆扭的溫柔。

我一時也有點迷茫,在酒吧門上貼了張長期公休的通知,上網買了張廉價的機票,漫無目的跟著楊淑娜飛到不需辦理簽證的國家度假。

楊淑娜的體貼最為體現就是當旅伴的時候,美食多行程鬆、不觀光只放空,要說的話也不是休閒,就是方便人待在自己的倉鼠圈自閉。

楊淑娜身下壓著最近流行的造型游泳圈,哼著歌飄在游泳池裡顯得很愜意,我則靠在SPA池裡看著天空,腦子一片空白。

時間一天天過去,一種荒蕪的失重感漸漸堆積,我忽然喘不過氣。

「楊淑娜。」

「嗯?」

「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我連自己要找什麼工作都不知道了,你確定要指望我?」

「呵,可憐的畢業狗。」

「靠喔你。」

我頂著滿頭的檸檬冰沙笑得不能自己,最後才深吸一口氣看著楊淑娜,「可以看回程機票了。」

「可以了嗎?」

「可以了。」

當時我總覺得要遠離、才能看清自己想要什麼,但越是遠離越是逃避,就越是發現無路可去。

人果然還是要面對現實,即使沒有半點愛跟勇氣以及美好的事物。

我笑著跟楊淑娜開口:「我要回去受死了。」

楊淑娜不怎麼搭理我,按下了結帳確認,「是喔,我挖好墳墓等你。」

「妳可以再溫柔一點。」

「我溫柔到跟水一樣了好嗎?」

「餿水嗎?」

「林治崇你有本事就不要用我的會員里程數!」

「呵呵呵呵呵──」

我跟楊淑娜的逃避之旅終止在媽媽喪禮結束半個月後,重新踏上台灣時只覺得空氣又悶又重,帶著潮濕的車輛廢氣味。

吃膩了外國跟中國城那種獨有的調味,我跟楊淑娜剛下機就買了好幾袋的小吃回租屋處,大有把鄉愁全吃回來的氣勢。

前幾樣是一邊懷念一邊吃,大約吃到第五樣就覺得自己又高估了食量,撐得不行又覺得浪費,蟲一樣慢慢地進行啃食,一口飯分成十來口吃。

「楊淑娜,我覺得自己很不幸。」我戳著碗裡剩下的蔥花辣椒末,自言自語著,「我以為我的不幸,是因為媽媽不喜歡我。」

楊淑娜很沒誠意地狂吸杯底的珍珠奶茶,含糊不清嗯了聲,然後就是一片冰塊的碎響聲。

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只是自我整理,跟牆壁講也是一個效果。

「我不幸是因為我會騙自己,我騙自己不在意媽媽喜不喜歡我、但我明明希望他喜歡我。」

楊淑娜終於放棄珍珠,繼續吃著桌上的涼滷味,吃完半盤辣脆腸才回我。

「那很正常啊,自我保護,所以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應該會先回一趟台中,跟我媽說開。」我拿過烤玉米吃著,感覺如釋重負,早該這麼做了,「媽媽的事、我的事,我是因為喜歡媽媽才留在台北,而且之後也不打算回去這件事。」

楊淑娜愣了愣,最後豎起拇指笑了下,「祝你好運。」

我想媽媽要是在的話,肯定會說不要這麼做、不要拿他當理由,因為媽媽總是跟我說「我並不希望你變成我」。

但是管他的,媽媽都死了,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再加上我本來就不是逃避戰鬥,只是缺乏理由。

我也許是想要證明,媽媽不是我的魔咒。



姊換了工作,新家距離我們家大約二十分鐘,不遠不近,偶爾我回去都會見個面,而她跟媽也一樣。

傷口沒那麼容易痊癒,而關係需要修補,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緩慢變好中,意識到這點時我的心就像是破了大洞,砂石硬幣都從中傾瀉而出,什麼也留不住。

因為我難得回來,媽久違下廚煮了一桌菜,姊跟新男友坐在我右手邊正在曬恩愛,我感覺彷彿被針刺中,視線瞬間失焦,食不知味吃完了一頓飯。

飯很乾菜很鹹、雞蛋的調味還不均勻,我邊想著邊稱讚,卻在瞥見電視時感覺寒意從腳底爬了上來。

新聞播到最近通過了同婚,螢幕裡是滿天飄揚的彩虹旗,媽跟外婆的身影交疊,看著螢幕開口。

「欸有時間管什麼結婚不結婚,還不如處理經濟問題,這些同性戀就是事多。」

我沒有想過、但不是真的沒有想過,只是天真以為一切會自己變好,而每一次的運動都會帶來變化,卻只感覺一道裂縫從腳底下展開,往下一望就是深淵。

我閉上眼睛,再睜眼時手已經不再顫抖,發覺自己竟比決定忍耐時來得冷靜。

這大概就是覺悟吧,破罐子破摔那種。

「媽,我跟你說。」

「什麼?」

「我是同性戀。」

媽跟姊都停了下來,像是被按下了重啟鍵,而我感覺如釋重負。

媽像是在篩選字句一樣,結結巴巴了好久,才終於開口,「什麼同性戀,你是說電視上那種……」

「不是電視上那種,我就是同性戀,我喜歡的人是男生。」

媽還處在震驚中,低聲說著怎麼會變這樣,被姊一下制止,過了好久才跟我說她需要時間。

「但我不是、不是要趕你走,我只是……」

「我知道。」我感覺有坨濕棉花噎在喉嚨,而傾斜的視角漸漸回歸正常,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連聲音都有點悶悶的,帶著水聲。

我簡單跟媽交代了媽媽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決定,媽跟姊都沒有出聲支持或反對,只是點點頭算是接受。

原來這麼簡單,我有點詫異,某方面來說這是我幾乎一輩子的心魔,自從國中時我察覺自己對鄰桌的同學心動,我藏著、腋著,生怕不能夠將謊言帶進墳墓,也生怕自己死得不夠透,還曾跟班上女同學曖昧過一陣。

在釋然中我想起了媽媽,忽然對於他的不幸感到很遙遠的悲傷,從他說出口的那天起就失去了家,而他找到的每一個人都成不了結局。

那一瞬間,忽然希望自己不是媽媽的過客,但過去的我卻只是站在櫥窗的外頭,覺得媽媽悲傷得像是藝術品,美麗而疏離。

某方面來說,我才是最殘酷的人,總是太晚才得知該前進的方向。



媽媽的酒吧在半年後重新開幕,而我留下了所有的內裝,只換了店名。

我想讓這間酒吧跟媽媽還在的時候一樣,成為每個流浪者的港灣,可以哭泣、可以放棄,可以把自己寄託在黑夜裡。

可以在最最狹隘的裂縫裡,滋養活著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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