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曦說得真摯。顧以東只是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對方,而後將眼神挪到了電腦螢幕上。

他不得不承認辰曦抓細節的能力很強,《純白地獄》當初自己是看過的,可很多當初他一眼晃過的字句,都被一一抓了出來。《窗邊的餘白》更不用說,寫完就跟傾吐一樣、跟封存一樣,所以很多細節就連顧以東都忘記了自己寫過。

這樣一行一行看下去,也不難明白兩人的關係是怎麼被抓出來的。這些塵封已久的記憶,讓顧以東感覺眼底泛過一絲酸。

一閃而逝。

但畢竟對《純白地獄》來說,與伴侶的互動僅是點綴,就是《窗邊的餘白》寫得滿滿都是兩人,最後刪刪剪剪去蕪存菁,能拿來比對的頁數大概三頁多一些。

顧以東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要看這些,只是忽然就有種過去的自己被辰曦一點一點挖出來、拂去塵土、清洗乾淨,然後好好整理起來的感覺。

當時的自己,當時的陸彥云,昨日就像被曬得褪色的窗簾一般,帶著透明的白。

關檔前顧以東習慣性往左下看了一眼,發現頁數顯示著「第3頁,共4頁」,忽然覺得有些奇怪,第三頁從五行之後就全是空白,第四頁有什麼?

雖然也有極大可能性是有些人不喜歡打字時逼近頁底,所以習慣多空幾行,顧以東還是往下滾了幾下。

一行文字橫置在頁面中間,突兀而鮮明。

──明明喜歡,為什麼要分手呢?

顧以東眨了眨眼,閉上眼一下往後躺。突然的舉動嚇得辰曦一下坐直身戰戰兢兢,一臉不曉得該不該詢問的表情。

最後還是顧以東先起了頭:「……很明顯嗎?」

辰曦微微傾身,試圖聽清對方有些輕的聲音,再次詢問:「什麼?」

「我當時還喜歡陸彥云的事,看上去很明顯嗎?」

「啊……」辰曦抿唇,把桌上的杯子捧過來喝了口水,歪頭說道:「就是直覺吧,感覺……你很依戀,可是雖然依戀,卻不想再在一起了的感覺,我不明白。」

顧以東一愣,伸手揉亂辰曦的頭髮,淺淺笑了:「現在已經沒感覺了,但是,當初分手時,我確實是很喜歡他的,你真的很敏銳。」

「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就是他拒絕了你的分手,你也會分手的,那不是試探,可是我不明白……喜歡的話,為什麼?」辰曦低下頭,有些躊躇地咬了咬下唇,才像是很勉強開口似地張嘴:「彥云人很好,所以你們不太可能是溝通無效,所以我不懂,因為明明喜歡……」

「不是的。」

顧以東伸手握住辰曦的手腕,笑著搖搖頭,語氣很輕:「不是的,有時候喜歡也是無能為力的。」

見辰曦還是有聽沒有懂,顧以東無奈笑笑,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花紋沉默。

良久,才又再次開口。

「少了一篇文。」

顧以東闔上辰曦的筆電,讓對方拿來自己的,而後從資料夾中找到一個舊檔,點開來,推到辰曦眼前。

「在〈酒精〉跟〈分手〉間,其實還有一篇散文,出書時我拿掉了。」

辰曦接過筆電,而顧以東也不管辰曦有沒有要聽,自顧自地開始說話。

「我說過吧,陸彥云的興趣跟我天南地北,對我來說參加那些活動很勉強。說是這麼說,但要是說我一點都不開心,對他也不公平。」

「開心是開心的,要說的話,開心的時候更多。」

「登山時遼闊的美景,溯溪時冰涼的溪流,攀岩時那種切切實實與山成為一體的感覺……那是無可取代的經驗,豐富了我某部分的匱乏。」

「雖然因為習慣,讓我每次參加時都稍稍有些不方便,但真的只佔了一小部分。」

顧以東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微微張開又收緊,而後盯著指尖,笑開來。

「……有一次,跟陸彥云還有他的朋友一起吃飯時,我習慣性地拿出酒精噴瓶消毒。」

「我的手因為前陣子參加露營?因為消毒的太多次,已經有些乾裂,酒精從傷口滲了進去。」

「也不是很痛,就是刺刺的疼著。」

「跟大家聊天很愉快也很有趣,可是輕微的刺痛感一直從我的指尖滲入,讓我坐立難安。」

「我當時就忽然覺得,到此為止吧。」

「那真的是很小的一件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可是我當時就捏著指尖,感覺那裡一陣一陣的刺。」

「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概括承受著這些東西,沒有事物是不包含痛苦的,寫作對我來說很有趣,同時也有壓力。陸彥云人很好,甚至也不能說給我帶來痛苦,頂多就是我跟他出門時要多噴一些酒精……」

說到這裡,顧以東像在思索什麼一樣歪了歪頭,而後低下頭苦笑了起來。

「其實他很尊重我,要是我不去他也不勉強,可是要是所有活動都不去,對我來說,在這段關係裡就只有陸彥云在單方面的迎合我,所以我也是會挑著去,我去的時候,他看起來很開心。」

「後來的那時候,只要他一笑,我就想起酒精滲進傷口的那種刺痛感。」

「所以我才提了分手。」

顧以東輕輕地捏著自己的指尖,看不清到底什麼情緒,嘴角半勾著,笑得極輕。
「不是陸彥云的錯,是我,在這段感情中唯一沒有做好的人是我。」

「連這麼小的不愉快都不能忍受,我可能不適合戀愛吧?他人的選擇我一個都不願意,我可能不適合戀愛吧?厭惡別人介入我的時程到這個程度,我可能不適合戀愛吧?」

而後,顧以東看向辰曦,趁著對方神情呆愣,伸手把辰曦的頭髮揉得更亂了。

「雖然我後來還是交往了幾次,但也就那樣了。」

辰曦想起了當時酒吧外那個哭泣的男人。

「我可能就是不適合戀愛吧。」

顧以東的話語跟文字交織在一起,讓辰曦原地當機了許久,而後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像是想確認什麼又怕冒犯到對方一樣地開口。

「向南……」

「什麼?」



「這篇散文,你沒打算給陸彥云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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