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媽從房間裡整理出我的書、打過來追問我時,學長正好在我的旁邊。」
媽媽靠近了我一些,語氣變得很輕,我要很努力才能聽清楚,一時間竟忘了哭泣,還花了幾秒延遲,才知道媽媽說的學長是楊淑娜的爸爸。
媽媽說,當時楊淑娜的爸爸見媽媽心情不好,二話不說直接帶他來爬山,而那時比我還宅的媽媽猛烈而堅決的抗議,卻還是抵不過楊淑娜她爸的熱情。
「走在山裡,就覺得自己好小好小,自然是那麼努力讓自己平衡,但我們卻為了小事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媽媽笑了下,然後又按著膝蓋皺起眉,淺淺抽了口氣滿頭都是冷汗。
當時的媽媽還很迷惘、也很絕望,接住媽媽的人無疑成了他最後的倚仗,所以他就成了對方的雛鳥,跟著他學習了所有事物,包括愛。
「我有時也忍不住想,會不會只是當時誰也無法幫我,而學長幫了我,所以我才會……誤會?我其實不那麼喜歡他的,我想。」媽媽有點恍惚,看著搖晃的樹影,「我是恨過他的。」
我將媽媽抱得更緊了些,輕輕蜷縮靠著對方,不知道能說什麼。
「那種人,治崇啊你說的沒錯,有時我也想是不是自己就是犯賤,世界上這麼多人,偏要挑那樣的人,明明誰都有真心,我卻總選擇一些沒辦法走到盡頭的故事線。」
媽媽說楊淑娜是他第一個故事的終止符,他也想過要是沒有楊淑娜,但那只是逃避而已,本來愛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依附著很多很多的東西才得以生存,而楊淑娜爸爸給媽媽的喜歡跟愛,就像是棟沒有地基的房子,稍有動盪就會毀滅。
「我也想過要喜歡你的,可是沒辦法,你跟我太像了,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無法答應你。」媽媽無力笑了下,指尖撫過我的嘴唇,輕得讓人差點察覺不到。
「我只是不知道,因為當時我才多大年紀啊……可能是我遇過太多人了吧,所以有時候會不知道怎麼面對你,讓我侷促不安。」媽媽撐起身靠在一旁,看著我們交握的手發呆,半晌才繼續開口,「就是,我才發現,原來感情沒辦法源源不絕,某方面來說它是消耗品,可我又不太想傷害你,就這樣一天拖過一天、一天拖過一天的。」
我有點錯愕,看著媽媽笑得異常溫柔的臉,總覺得不安從四肢百骸侵入心臟。
「那種感覺就像是,每遇見一個人就失去一點自己,慢慢地變成了另一個怪物,所以當我遇見你,卻無法把我給你……」
媽媽說,真的可惜,要是再早一些、要是再遲一些,他說他在我跟他告白前剛跟男朋友分手,然後發誓之後就獨身一人。
他跟我說對不起,我卻不知道是為了哪件事情。
「你說你要是不喜歡我,那多好啊,我總是這麼想。」
霧開始散去,我隱約感覺到事物終結的聲音,緊緊地、像是要將媽媽按進我身體一般,在不造成媽媽疼痛下擁著他。
「我每年都來這裡,總覺得有一天能再遇見學長,卻又跟自己說他早死了……」媽媽的呼吸變得極為短促,每句話都說得斷斷續續,「其實,我也跟阿涼一樣吧,剛剛直升機怎麼樣也下不來,我其實有點釋懷,想說過了這麼久,他總算記得來接我了,就是有點捨不得你跟淑娜。」
直升機總算得以降落,當救護人員上來查看媽媽時早已沒了呼吸,現代醫療再怎麼進步,也有救不回的人。
那樣的無力一點一點浸潤著我,瞬間思緒都被淹沒。
當酒吧的常客聽見媽媽的死訊時,意外合群地開始分頭處理喪禮事宜,並讓我去整理東西,看能不能聯絡上媽媽的家人。
電話的另一端只傳來冷冷的女聲,說媽媽的死不關他們的事,嘟一聲切斷了通話。
我想起媽媽說的家門不幸,瞬間有點唏噓。
起居室裡書桌抽屜裡只放著三封信,一封是媽媽的遺囑,說明遺產的處理事宜,我跟楊淑娜是主要受益人,另外兩封信是寫給我們的,時間是楊淑娜畢業的那一天。
角落的簽名看起來陌生到讓人突兀,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媽媽的本名。
曾經那麼想知道的事情,卻到了這時才猝不及防撞到眼前,要是知道會是這樣,我寧可一輩子喊他媽媽。
我跟楊淑娜約了個時間,一起拆封媽媽給我們的信。
楊淑娜說信裡大概都是跟自己道謝,是楊淑娜讓媽媽可以面對自己,讓他覺得可以被原諒。
而我的信裡大多是店裡的細節,哪台咖啡機要怎麼保養、哪個客人喜歡怎麼樣的口味……媽媽說,他不能把自己給我,所以把店留給我。
他說他真的真的很喜歡我,但也只是喜歡、但也無法喜歡。
「只是我想,在哪個年紀遇見你,終究會決定我愛你的模樣。」
我不知道這句話媽媽到底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只能小心不讓淚水暈糊了水性筆的字跡。
楊淑娜把臉擦得通紅,努力打起精神般強撐著笑容,「靠我覺得寫信拜託用油性筆或打字,媽的超糊。」
我跟著笑了一陣,才把信折起來收進口袋,跟楊淑娜離開了咖啡店,覺得滿世界只剩黑暗,一抬腳就要踏空。
媽媽,你要教我啊,你還沒教我該怎麼做?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楊淑娜的背影,覺得整個世界都扭曲了起來,連胃也跟著翻攪。
送醫之後才發現是急性腸胃炎,住院了一天。
人真的很脆弱,一點病痛就會急速帶走氣力,我看著醫院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意識到。
啊,媽媽他,真的不在了。
哪裡也不在了。
- Sep 05 Thu 2019 10:23
媽媽 Ch.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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