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是美化,可黑道相關的漫畫莫名地就是受到人喜愛,被同學帶來、在班上流轉,最後被導師沒收的漫畫,趙武雄也看了將近十來套吧。

他知道故事會怎麼走。

像自己這樣跟少主有直接聯繫的、勉強算救過人的,至少會在出院之後就跟在對方身邊,最後一步一步成為左右手或親信,漫畫都這樣演的。

可是現實不是漫畫。

 

 

-

 

 

讓少主幫自己剪頭髮,明明是那樣不合理又像是耍賴的要求,趙火旺還是答應了。出院的那天,趙武雄才剛剛踏進門,就看見對方唇上輕輕叼著一根菸,大概才剛剛點燃,前端的菸草才燒著一點紅,大概是等等還要出門,皮鞋的前端都還擦得發亮。

注意到趙武雄進了門,趙火旺勾了下嘴角,靴尖挑過一旁的椅子,下巴揚了揚,這才拿過放在桌上的剪刀開始拆包裝。

時間太趕,沒來得及準備,直到趙武雄坐到了椅子上,趙火旺才注意到自己忘買了剪髮圍巾。

兩人相對無語地對望了幾秒,趙火旺什麼都還沒開口,趙武雄就自己把上衣脫了。

「其實我是想說拿個垃圾袋套著也可以啦,不過既然你都脫了。」趙火旺輕笑著聳肩,左手捏著趙武雄的一小柳髮尾捏著玩,這才繼續打趣道:「什麼表情?當然是拿乾淨的啊,真不幽默。」

新開封的剪刀有種獨特的金屬味,趙火旺在掌中把玩了幾下,終於開始動手。

喀擦一聲,烏黑的髮絲離了根,飄落在地上。

組裡的地板是那種傳統的洗石子地,黑髮落在上頭不怎麼明顯,與雜訊般的花樣混在了一起。

趙武雄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這樣愣愣地盯著地上的髮絲,直到散落的碎髮刺紅了眼,才被注意到的趙火旺打了下額頭。

「閉眼睛,都要瞎了。」

「……」

 

視覺一受到限制,其他的資訊量就瞬間被強調得過於明朗。

布料的窸窣聲、菸草燃燒的氣味、隱隱擦過耳際的呼吸,一下喚醒了本應遲鈍的感官。

趙武雄突然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要了這麼一個獎賞,好像所有落在身上的碎髮,都長成了小蟲一般,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爬著、鑽著。

刺刺麻麻地疼著、癢著。

世界一下子吵雜了起來,趙火旺本就是話多的個性,大概是剪頭髮無聊,自己又不說話,對方已經開始說起了昨天買的便當不知道為什麼少了一樣配菜有點虧,又覺得為了六十塊計較很小家子氣。

再後來的話,他都沒能聽清了,過於響亮的心跳聲從頸側一路爬了上來,在耳窩裡嗡嗡地響著。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讓趙武雄想了許久,直到趙火旺的話都說到了他的手下個月中要拆石膏,才終於想了起來,跟上一回喝醉時一樣,整個人都好像成了心臟般,瘋狂地鼓動著。

可又有些不同,被對方不小心觸碰到的地方,先是刺一下地疼了起來,才像是電流竄過一樣地麻了一整片。

莫名地,他想起了上週體育課,大家互相傳著的少年漫畫。主角望見了一個人,隔著懸崖遠遠地望見了一個人,那人笑了一下,轉身就走了,而主角想追,其他人說不要追,那人一看就有問題,可主角就是固執地追了過去,被關在了牢裡。

那人問主角,為什麼要追過來,不追過來不就行了,可主角只說了不知道。

當時他覺得主角有點問題,可莫名地,就突然想起了這一段。

趙武雄突然覺得,如果當時在懸崖另一端的是趙火旺,就算是媽媽跟朋友都說了不要過去,他還是會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

 

「好了。」趙火旺拍了拍掌心的碎髮,滿意地欣賞自己的作品,最後視線落在趙武雄唇上那道深疤。

畢竟割得深,光是能沒扭曲地癒合就已經算是幸運,要想不留疤就是奢望。趙武雄最終還是留下了道顯眼的深疤。

「抱歉啊。」趙火旺抓了抓後髮,莫名地有些尷尬,最後也只能乾巴巴地吐出這麼一句。

畢竟也才二十出頭,過於深重的情緒與責任都還擔負不起,光是想到有這麼一個年輕小夥子曾渾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懷中,就有些難以忍受。

感覺到趙火旺的不自在,趙武雄只是眨了眨還有些泛紅的眼睛,才啞聲開口:「很難看嗎?」

「啊……」趙火旺看了看,最後掐著趙武雄的下巴開口:「沒事沒事還是很帥,就只比我差了那麼一點,別難過。」

「我沒難過。」

「沒事,就算是男生,愛美一點又怎麼了,我也是很注重外表的。」

「……」

見趙武雄又放棄聲帶的主控權,趙火旺也只好放棄跟對方聊天。

畢竟他也不是只有這種無聊瑣事要做。

「沾了些頭髮,等等先洗一洗吧,不然會癢。」趙火旺一邊說一邊將剪刀往旁邊放,隨手對著一旁的穿衣鏡抓了抓有些走形的頭髮,這才看向趙武雄。

突然對上視線,讓趙武雄心跳漏了一拍。

他記得這樣的劇情,被救了的少主,感知到自己的忠心,會將自己留在身邊,成為左右手、成為……

 

趙火旺拍了拍趙武雄的肩,直直往前走去,沒有回頭。

「下次不要逞強,命只有一條。」

皮鞋的靴跟落在洗石地的聲音異常響亮,一下一下地,將趙武雄的期待敲得粉碎,他轉身看向門口,卻只看見對方的背影被吞沒進夕陽中。

可是現實不是漫畫,沒有人需要只有衝勁沒有實力的傻子與啞巴,他不夠強大、也不夠圓滑。

他沒有被選上。

之後的兩三年,他都只能跟著宿舍的人,過著如出一轍的生活。訓練很一致、作息很規律,一切都很無趣。

而趙火旺人如其名,就像是團火一樣,他到哪都能聽見少主又做了些什麼,甚至連桃色花邊也總傳得轟轟烈烈。

可他卻只能遠遠望上一眼。

 

 

-

 

 

「那時候是隔多久了?」趙火旺開口,伸手捏了捏對方跟年少時如出一轍的臉,忍不住感慨年輕人就是膠原蛋白的載體。

「什麼?」趙武雄就這樣默默任對方捏著,視線定在對方因為骨架不適合,所以取了戒指的無名指。

因為戴得太久了,指根不僅留下曬痕,也留下了微微變形的骨頭痕跡。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回到了過去。

「那時我跟小叔要分家時,每個人都看我剛畢業沒多久,幾個堂口的叔都不支持我,只有你跟了我,我就覺得蠻好笑的,畢竟我把你帶回來後就忘了你,都過了好幾年。」

「三年。」

三年又五個月。

「記得好清楚,你從以前記憶力就很好。」

「只是比社長好。」

「你是欠打嗎?」

「……」

「媽的又裝啞巴。」

趙火旺忍不住被趙武雄的反應氣笑,伸手一把揉亂對方的頭髮,最後才啞聲開口:「當時問有點矯情,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為什麼選我,畢竟比起我小叔,我……」

「因為森海叔跟社長比起來,我比較認識社長。」

「哇好感動啊。」

趙火旺皮笑肉不笑地乾笑了兩聲,再次把趙武雄的頭髮揉亂。

其他的不說,他真的很中意這小子異常柔軟的頭髮。

頭髮軟個性卻硬,好玩的不得了。或許是因為這樣,雖然當時也是真的沒人,卻也不是不能選其他人,但自己還是選了對方。

只是這小子人好歸好,能力也不差,就不知道為什麼眼光這麼差,總看著不該看的地方。

「好──既然不知道為什麼變成這樣,我們就跟著ㄚ頭上學去,看看他最近是為什麼心情這麼差。」

「我覺得就是因為社長這樣小姐才……」

「我說你是不是真的欠打?」

「……」

 

見對方再次裝回啞巴,趙火旺也就只是笑笑,就大步大步往門外走。而趙武雄也只是照著習慣,退了一步跟在對方身後,踩著趙火旺落下的影子。

並不是完全回到了過去,隨著歲月走了一遭,自己更能習慣將不該有的情緒藏回胸口裡。

他其實是真的不知道,嘴笨固然是一點,即使後來習慣說話,他也依舊說不清。

那一天,其實他知道對方並不到四面楚歌,只是眾人都為自身利益著想,還未站穩地基的少主,終歸不得人緣。

只是不想再一次,沒有能力卻出頭,得了一句不要逞強。也許是為了賭氣,想讓對方看看自己被撿回來後,有了許多成長,所以明明才剛剛當上堂主,也還沒處理好下面的人,卻還是站到了對方身邊。

好像走了一遭,只是為了讓失敗的一次挑戰,再次成功。

所幸最後是成了,他還是當上了左右手,成了親信。

只是到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想成為親信。

 

趙武雄忍不住想。

也許只是那天,對方剪了一地的碎髮,最後卻沒能清乾淨,就這樣植進了心裡。往後的三十年,就這樣在胸口裡生了根,讓他日日夜夜輾轉難眠。

刺刺麻麻地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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