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婆家的記憶,停留在國中畢業那一年,自從上了高中之後沉重的壓力似乎就能給人理由不再回家。

從那時候開始,每年寒暑假的外婆家從行程中被刪除,久久才回去一次。

有時候人跟人的關係就是這樣,那個曾跟你最好的朋友,過了一個暑假就不知怎麼地不再聯絡了,而從不再固定去往外婆家開始,每每看著眼前的外婆,都覺得生疏的過分。

外婆對我的態度相較於媽來說,還是偏向好的,因為我是個男的,而且乖巧、能讓人炫耀,用一個不怎麼樣的科系進了一個不錯的學校,而那個年代的人只在乎稱號,我嗯了幾聲算是答應了外婆的問候,自顧自地往二樓走去。

客房在二樓的最邊角,沒有對外的窗戶所以空氣顯得有些悶,還帶著一種特有的潮溼感,隱隱夾帶著一股霉味,最突兀的就是地上顯然剛曬完太陽的被褥,散發著陽光的味道。

我扔下了從高中用到現在的後背包,一頭栽進了棉被裡,嗅著塵螨死去的味道昏昏欲睡,我想起了媽媽,想起了楊淑娜,想起了那個跳樓自盡的人,想起了阿涼。

我想起楊淑娜說的水壩堤防,在壽山的一處安穩地存在著,我想去見見它。

南臺灣的太陽一定很毒辣,甫進到山林綠意就能遮擋陽光,有著許多的生物在樹木間上跳下竄,我想那一定是種存在於現實卻不切實際的光景。

在一團糨糊般的思緒中,我迷迷糊糊地起了床,有點兒呆滯地看著敞開一半的門跟外頭探頭探腦的兩個孩子。

表弟表妹縮了一下,脆生生地喊聲吃飯了,我眨眨眼睛才後知後覺發現空氣中滿是飯菜香。

香腸被煎得焦香時逼出的肉油味、蔥蒜切段後爆炒特有的辛辣香氣,還夾雜著熟悉的高湯味,蒸蛋是定番,自從小時候說了一次好吃跟喜歡後,每回來外婆家餐餐桌上都有電鍋盛著的蒸蛋。

與其說盛著,不如說是直接用電鍋內鍋蒸的一鍋蛋。

有一種餓叫做阿嬤覺得你餓,俗話誠不欺我。

熟門熟路地從烘乾機裡拿出瓷碗,我打了呵欠盛了一碗白飯,坐在圓桌旁一邊等自己回神,一邊見大家一勺一勺舀著蒸蛋,媽坐在斜對面用筷子在滷肉中挑三揀四,而表弟表妹不知哪來的小鳥胃吃沒幾湯匙菜就喊飽,從冰箱裡挖出瓶蘋果西打開始倒,差不多大家都吃到了一個段落,外婆也開始勸菜叫我吃,才伸手拿下轉檯上的蒸蛋。

外婆做蒸蛋是攪散的蛋液配上雞高湯,用雞粉泡開那種,再放下去用電鍋蒸到跳起來,聞起來高湯味很重比較接近茶碗蒸,蛋很嫩一碰就碎。

我把手上的飯叩叩兩聲往鍋旁扣,把白飯直接砸進了蒸蛋裡,草草用鐵湯匙攪了兩下就著炒高麗菜開始狼吞虎嚥,沉默地吃著桌上剩下的菜。

半盤的高麗菜、半條的雞捲、滷透到有點分離的五花肉以及一鍋不曉得是絲瓜還是冬瓜的湯。

我很清楚自己在外婆家該扮演的「角色」,一個愛吃又乖巧、得人疼的孩子。

最好什麼也不知道。

外婆很開心,舅舅一家都是小鳥胃,所以煮菜煮得很沒有成就,每次只要我來就會顯得很開心,加菜都是一道一道地加。

除了加菜,也加戲。

外婆說著自己多早多早就去買東西,剛才還特地去了附近的市集,你以前不是最愛吃糖醋吳郭魚嗎?我特地去挑了一尾大的,那魚啊小的都是骨頭,要有肉的都要五斤以上,我跟你說吼是你外婆會煮,這種大魚很多人要嘛煎不透要嘛煎得醜,有些人都要分段煎的。

我適當地回應著稱讚著,順便感謝外婆的用心良苦,卻覺得口中一塊魚肉搭著外婆的邀功跟抱怨怎麼也嚥不下。

外婆跟媽可以說是一模子壓出來的,都不怎麼喜歡勞動,卻又希望得到讚揚,當得到之後就會繼續行動,卻又覺得自己委屈。

委屈就是他們的主心骨,串起了外婆、媽跟姊半生的模樣。

終於把口中被含到有些面目全非的魚肉吞下,我昧著本心跟外婆嘻笑了起來,感覺媽的視線在我身上游移,無論對待外婆的方式怎麼樣,她總有刺能挑。

「阿嬤,我想吃之前你常做的片粉。」我笑彎眼睛,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乖巧的外孫。

外婆一邊抱怨著勞累,一邊又樂呵呵地說好好好,下午給我做一碗片粉。

「還有蘿蔔糕,我想帶蘿蔔糕回去煎。」我揚著聲開口,像是好久沒回娘家的女兒,努力從家裡帶走熟悉的氣味一般。

而真正回娘家的女兒,媽,一個人坐在對面舀著湯,用眼神詢問我不是不喜歡蘿蔔糕,而我沉默地望回去。

外婆的蘿蔔糕是最傳統那種,切絲的白蘿蔔絲炒軟後搭上在來米粉,蒸熟後倒扣放涼,要吃時切片煎酥或是加入湯裡,我喜歡蘿蔔,卻怎麼樣也不習慣這種蘿蔔糕的味道。

但外婆喜歡做,她喜歡抱怨、更喜歡勞累,她希望能被倚仗,但孩子都大了,只剩下廚藝能炫耀,沒有一個孩子能像她一樣什麼料理都做得出來,尤其是些傳統到連街角都失去蹤影的食物。

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表弟妹們聊著天看電視,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三點多,外婆從外頭走了進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一邊擦汗一邊說自己真是活受罪。

我笑笑地跟外婆說辛苦了,一邊想著妳要不受罪就換我受罪了,而媽早早就溜回頂樓的客房看電視,也不知道這麼隔應為什麼還又想著要回家。

真是人人皆自虐的時代。

外婆正往鍋裡倒著日本太白粉,我說著要跟著學其實只是裝裝形象地在外婆身旁應著聲。

「不能買太白粉,要買就是要買日本太白粉,不一樣的,或是買片粉。」外婆加入冷水,攪成白色的粉漿。

「啊、所以片粉就是日本太白粉嗎?我都不知道。」秉持著知之為不知的心態努力在外婆旁邊當一個好學的學生,把熱水當頭淋下,將粉漿沖成了透明的固態。

粗略地撥出幾塊太白粉凍,外婆從櫃子裡挖出罐黑糖往碗裡倒,用熱水沖成黑糖水後扔冰塊遞給我。

接過後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來,說實話這點心真的就只有奇特的口感跟黑糖的甜味,也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會這麼喜歡。

或許是喜歡外婆聽著自己說喜歡,就像魔法一樣開始為自己製作吧,這樣的心情也不知何時變了調,兩人的關係中像是隔了一道透明的牆,看著還是感情很好的祖孫,卻早已無法交心。

身後的電視正播著彩虹特輯,外婆唉唷一聲把電視切了,喃喃自語說現在年輕人真奇怪,男生愛男生的。

「現在的人吼,就是愛追流行,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阿嬤也不是要歧視啦,但就是覺得吼那樣不太好,幸好我們的治崇最乖了吼,還喜歡吃阿嬤做的片粉跟蘿蔔糕,上次我做給君揚他們吃吼都沒有人要吃,真的是謀菜(台語:浪費)……」

我嗯了聲,心裡想著那聲不男不女,一塊太白粉凍噎在喉嚨吞不下也吐不出,死死地瞪著碗中半融的冰塊,感覺從指尖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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