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旭盯著角落裡不明所以的裝置藝術,再次感覺到自己沒有藝術細胞。

音樂減緩,少年少女聊天的細碎聲響搭著樂曲,顯現出一種青春期獨有的曖昧浪漫。

皮鞋在磁磚地敲響出的特別悶響停在了林明旭斜後方,跟著響起的是少年剛換聲沒多久,有些啞的男聲。

「你好,需要幫你做介紹嗎?」

林明旭掃了一眼對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微微低下頭別開視線,往二樓踏去。

一樓展品多是水彩、水墨、膠彩等傳統美術,而二樓往上則是複合媒材、裝置藝術等較需要空間的展品,林明旭很難說自己是喜歡還不喜歡,畢竟他本來就對這方面沒有特別想法。

展場中心的燈打在一小張傾倒的西洋棋盤上,上頭散亂著棋子,許多棋子攔腰折斷,斷面塗上了艷紅的色漆。

林明旭停在這寫著「戰爭」的展品前,有點恍神,而跟在身後的少年又再次開口:「需要幫你做介紹嗎?」

「……好。」

像是鬆了口氣一般,少年揚起抹輕笑,臉頰上的痣在散落瀏海間忽明忽滅,「我叫陳詠平,是今天的介紹人員之一,你有特別想了解的作品嗎?」

「就按順序介紹吧,我不是很懂這些。」

「好的。」陳詠平往前踏了幾步,大概站在距離林明旭一步遠的斜後方,聲音放得很輕,不至於干擾到其他參觀的人……雖然實際上,參觀的人三三兩兩,林明旭跟朋友、一對老夫妻以及之後想報考這所高中的國中生兩名,總計也才六個人。

林明旭並不意外,他們這所高中名氣最盛的就是成績,就算是美術班,也不過代表著在幾所美術班中學科成績最好,但術科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偏偏他們這屆又愛特立獨行,選了個偏遠的小工作室作為展區,交通一不方便就少有人想來參觀,於是除了開幕式外參觀人次就稀疏得可憐。

而實際上特地走了近半小時來到這裡,林明旭也不是為了喜歡藝術等高尚理由,純粹只是好友暗戀的女孩子今天值班,陪他來壯壯膽。

在全然單性的男校裡,美術班的存在無疑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女孩們就是一朵朵盛開的花,所有人都趨之若鶩,然後被那種獨特的清冷與遺世獨立感打敗。

林明旭看了一眼陳詠平突然覺得,不要說女孩子,美術班裡就連男孩子也一樣,有種獨特的氛圍,不論高矮胖瘦,說起話來都有種飄忽感,從來沒踏到地上一般。

在林明旭恍神的過程中,陳詠平已經大略將二樓的展品介紹地差不多了,正理了理下擺看著林明旭最開始駐足的展品。

陳詠平歛著眼神微微向下望的模樣,讓林明旭覺得對方有點像剛剛錯身而過的水墨畫。

「有特別喜歡的作品嗎?」陳詠平忽然抬頭,眼神被散下的瀏海柔和了些許。

林明旭愣了一秒,才回過神,「嗯?」

「剛剛看了這麼多作品,有喜歡的嗎?」

「不知道能不能說喜歡,但我感覺自己比較看得懂的是這個……?叫戰爭的雕塑?」

林明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總覺得陳詠平的笑容深了些,聲音漸朗:「還有嗎?」

「嗯……樓梯上來有三幅系列作,記得叫青春?我還蠻喜歡的,線條有種說不出的乾淨感,顏色我也很喜歡,看著很舒服。」

「啊……」陳詠平輕嘆似笑了下,「今天逛起來的感覺還好嗎?」

「我?嗯……我覺得冷氣有點太冷了,還有就是音樂有點大聲吧?喔還有因為我不常看這種展,有點不習慣這樣混亂的動線。」

「這部分確實是當初沒規劃好,不過今天怎麼會有興趣來看我們的畢業展。」

林明旭呃了一聲,從二樓往下望,這間展場二樓沒封到底,從林明旭跟陳詠平的位置往下看,可以看見一樓門口旁聊天的兩人。

陳詠平了然啊了聲,笑望著有點尷尬的林明旭,用唇語說了句沒關係。

「我知道我們學校的人對這種展本來就沒什麼興趣。」

「啊、但我覺得蠻有趣的!只是展本身比較小吧,有點可惜。」

「謝謝。」

「話說你們介紹人員每部作品都要很熟嗎?」

「確實要了解每部作品,但因為是全班下去輪班,大家倒不會覺得不公平。」

「是這樣嗎?話說你的作品是那些啊?」

「我作品不多,只有兩份。」陳詠平笑了下,眼睛彎成了月亮,「戰爭跟青春。」

林明旭呃了聲,臉一點一點紅了起來,嘴巴張合了一陣尷尬地撇過頭,指尖不停搓著襯衫衣角。

而陳詠平顯得很開心,笑得很輕,「我很開心,而且因為青春是我比較舊的作品……所以特別開心。」

林明旭乾咳了聲,眼神停在鞋尖,乾巴巴地應聲,「呃、那我也差不多該走了。」

「好,學校見。」

學校見?林明旭頓了頓,他們教室離陳詠平很遠,平時根本見不到面,而且不需要準備指考的人其實早早就不來學校了,一連串疑問閃過腦海,最後他還是禮貌性笑了笑,回了聲學校見。

即使林明旭知道,應該是不會再見。

 

*

 

林明旭在當屆是個風雲人物,大小考試一律滿分,即使在成績見長的學校也是極其獨特的存在,但當事人卻不是相當熟悉這件事。

陳詠平知道對方大概不記得,他們其實很常見面,在週會升旗的時候。

頒獎流程是固定的,先班級後個人、先學業後才藝,每逢陳詠平在繪圖比賽得獎,往往就是林明旭前頭剛下司令台,他後腳就跟著上去領獎。

每回側過頭,就可以看見樹影在林明旭的襯衫上蓋出破碎的陰影,像是畫一般。

那是陳詠平不為外人道的青春,也是他眼底的林明旭。

林明旭非常聰明、卻極其低調,見著人的時候總是迴避著眼睛,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不知道該去哪裡,那副模樣有點像漂浮的空氣。

他知道普通班總將美術班當外星人,但某方面來說陳詠平覺得相較於他們,林明旭更不像人……這裡是稱讚的意思。

樹影搖曳時壟罩在白襯衫的輪廓、灑落的陽光碎片在眼尾游移,而廉價的獎狀總輕輕捏在掌心,拿來搧風也不是捲也不是,那樣乾淨透明又輕巧,像是一朵盛開在月光下的曇花。

所以林明旭說喜歡自己作品時,陳詠平是開心的,尤其是那系列作品在指導老師處並沒有得到太好的評價,雖然也不算糟。

「這是初戀吧?」

當時指導老師端詳了一會後給出了這樣的評語,笑笑地卻帶有軟刺:「很純真、卻感覺像是沒接觸過一樣,帶點幻想的憧憬,但我並不討厭,這確實也是青春。」

陳詠平對這件事本身並不在意,畢竟那作品確實充斥著自己的私心。

而當林明旭出現在畢業展的時候,陳詠平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是一下子失速,就連展場的冷氣都無法帶走皮膚表面的熱氣,一句需要為你介紹嗎含在嘴裡卻是怎麼樣都說不出。

因為離得太近,所以一時間感到恐懼,這時陳詠平第一次理解到老師說的「像是沒接觸過一樣」是什麼意思。

林明旭是他的珠寶盒、是他的玻璃箱,是他隔著遠遠一段距離端詳著的花,卻不被當成跟自己相仿年紀的少年。

而更加熟稔了之後,就發覺林明旭與自己想像出的模樣有多大差異,怕尷尬、怯生、對朋友很好、不懂得照顧自己、容易恍神……

連這些跟想像不一樣的細微之處,都讓陳詠平覺得可愛,似乎從那天起,胸口就滋生出了另一種情緒。

 

*

 

晾完衣服走回房間的路上,陳詠平發現林明旭倚著陽台不曉得在看些什麼,就晃了過去。

「嗨。」

「……?」

林明旭顯然不記得了,只是警戒似微微縮起下巴,打量著陳詠平。

「我是那個、前幾天美術班畢業展上……」

「啊、」林明旭笑開來,柔和了神情,眼尾有著淺淺的魚紋,「陳詠平?」

「嗯。」他笑起來真好看,陳詠平心想,「你在這裡做什麼?」

「背單字。」林明旭揚了揚手上的單字本,笑得燦爛,還帶有一點小驕傲跟期待被表揚。

「……」陳詠平覺得他不能理解學霸的思考,明明考試都過了,卻還這麼認真,「你很喜歡讀書?」

「嗯……不是,但就是先讀,反正我也不討厭讀書。」

陳詠平放下了洗衣籃,把吹到林明旭頭上的一片葉子捏了下來,笑聲很輕,「這裡、沾到了葉子,你在這裡站多久了?」

「還好吧,就一小時多……欸怎麼已經九點半了?」

見林明旭這副模樣,陳詠平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畫畫也常這樣,忘記時間。」

兩人相望笑了一陣,林明旭才懶懶倚著窗檯,瞇眼望著陳詠平,「我覺得好厲害啊,你們。」

「嗯?」

「我不知道自己興趣是什麼,所以就是先讀再說,說是說拓展我的選擇,但是都到了要選大學,也還是不知道自己要選什麼,更何況我也只是擅長考試,卻沒有一個工作只需要考試。」

「至少你不會餓死。」陳詠平笑笑,指著自己衣襬上沾上的顏料,「做美術的都會餓死。」

「不會啦──」

「那你要記得施捨我啊──」

兩人又鬧了一陣,不知不覺聊到了十點整,提醒點名的鐘聲響起,林明旭連忙跟陳詠平道別,打算回宿舍裡點名。

「欸,林明旭,你是不是沒有翹過點名?」

「什麼?」

「你要跟我一起去吃夜市嗎?」

提議時陳詠平覺得自己掌心全是汗,不知是緊張還是嚇出來的,而當林明旭一臉不明所以卻還是點頭時,他只覺得心跳聲響得幾乎要讓他耳鳴。

 

*

 

直到人都逛了半個夜市,林明旭還在頻頻回頭,一副擔心的表情。

「不用緊張,其實大家多多少少都會這樣的,而且只要不要太誇張,點名的學長其實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喔、是喔……」

「你這麼擔心,怎麼會答應我?」

「呃、」林明旭搔了搔頭,剃得半長不短的頭髮在指間劃過,有種莫名的傻氣,「想說也要畢業了,就、試試看?」

陳詠平笑開來,拳頭抵著唇壓著笑聲,嗆咳了下便指向前方,「你想吃什麼?」

「喔、我嗎?」林明旭看了一眼燈火燦爛的夜市,笑了一下,「看你,我不挑。」

陳詠平看著林明旭眼裡的燈火折射,突然很想衝回宿舍畫下這一刻,後又硬生生壓下衝動,「那我們逛逛?」

「好。」

兩人逛了兩三圈,最後買了幾樣小吃坐在附近大樓旁的長椅,開始分食戰利品。

林明旭一邊往臭豆腐裡塞泡菜跟辣椒,一邊開口,「那個西洋棋啊,是怎麼弄斷的?用敲的嗎?」

「嗯?」陳詠平喝了一口珍奶,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是自己的展品,「那是我用黏土捏的。」

「紙黏土那種嗎?」

「不是,是石粉黏土……還有剩一點,你想試看看嗎?我室友今天好像不回來,有位置也不會吵到人。」

「可以嗎?」林明旭掩著嘴,試圖把咬太大口又太燙的臭豆腐吞下,哈了好幾口蒸氣,最後才不好意思笑笑地歪著頭開口:「謝謝!」

「不會。」

 

*

 

由於整房都是美術班,所以陳詠平的房間有種特殊的氣味,混雜著顏料與新紙,以及隱隱約約的油味。

在看到林明旭微微皺起鼻子後,陳詠平一個箭步跨過房間開窗通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拉了一張木椅給林明旭。

林明旭倒不是真的太在意,好奇地來回看著陳詠平的房間,覺得很新奇。

陳詠平見林明旭這樣,有點像家裡那隻貓初來乍到時好奇的模樣,突然覺得心裡發癢,乾咳了聲才從櫃子中拿了包石粉黏土遞給對方。

畢竟是第一次接觸,陳詠平就也沒有教太深,讓林明旭自己發揮,而他看了一會就回到座位上裁了張Arches,用紙膠帶黏在畫板上開始打底稿。

一時間空間裡只剩下呼吸聲跟鉛筆在紙上磨擦出的細響,夜風夾帶著涼意跟水氣從半敞的窗戶吹入又捲了出去,林明旭冷得縮了縮身體,又繼續開始挑戰製作屬於自己的大作。

「明旭。」陳詠平開口,陰影攏住了半個桌面。

林明旭不明所以地抬頭,臉頰還沾有無意間抹到的石粉黏土。

「穿件外套吧,夏天的晚上有時候還是比較涼。」陳詠平遞了件稍大的體育外套給林明旭,大概才剛洗好,還帶有淡淡的橘子香氣。

「喔、好,謝謝!」林明旭笑開來,稍嫌彆扭地在避開手沾到布料的同時,穿上了陳詠平的外套。

這段小小插曲很快就結束,陳詠平繼續畫畫、林明旭繼續玩土。

又過了幾個小時,林明旭才有點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說自己差不多該回房間了。

「但你現在回去,不會吵到室友嗎?」

「啊、也是,那怎麼辦……」林明旭有些睏,連思考也顯得緩慢,自言自語了一小句,捧著剛捏好的奇妙生物站在原地發楞。

「先睡我這裡?我室友今天不在。」

「啊、好……謝謝。」

林明旭將手上的黏土遞給陳詠平,眨著眼睛原地恍著神,任陳詠平拿濕紙巾將自己手擦乾淨推上床。

「詠平、」林明旭在陳詠平爬下床前,扯了扯對方的衣襬,笑得有點呆,「謝謝。」

陳詠平瞪大了眼睛,然後一點一點笑彎起來,放低了聲音,「好玩嗎?」

「嗯,很有趣。」

「太好了。」

 

*

 

純白的畫框中,遍布絲線般的細線,近看顯得有些神經質,拉遠了看卻是一名少年。

少年站在樹影下,短短的黑髮被吹得揚起,單鳳眼微微瞇起望著遠方,而白襯衫上交疊著彷彿有生命力的樹影,枝枒灑落的碎光落在眼角,讓少年像是從身周的場景被光剪裁了出來。

林明旭看著眼前的畫﹐嘴張合了一陣發不出聲音,又回頭看向陳詠平。

「你說喜歡青春這系列,但是剛好賣掉了,所以我多畫了一幅。」陳詠平將畫遞給了林明旭,指尖輕輕扣著對方的,「想送你。」

林明旭抿起嘴,有點尷尬地垂下頭,又過了好一陣才小小聲開口,「那我那個、貓、也送你……」

陳詠平愣了愣,意會過來才笑起來,「真的?謝謝。」

兩人的親吻無比青澀,帶有試探跟小心翼翼、還有一絲膽怯。

心跳聲在相擁中慢慢交疊。

 

*

 

「話說……」

「什麼?」

「那是貓?我以為那是狗還是什麼。」

「幹,我要跟你分手,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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